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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到青】一川风月谁为主
一川风月谁为主作者:
  一、双花脉脉妖相向    有花。花在纸上。不多,恰恰一双,开得淋漓流丽,摄魄钩魂。可惜了,有败笔——花上横拍一枝细羊毫,笔尖墨色新鲜,几大滴浓墨溅在花蕊正中,怎么救都救不回。不然这双纸上瑶花配外边响晴的天气,配搁在竹几上那盏青烟袅袅的香茶,配这角小亭前清圆湖面、粉嫩风荷,再配上这份浮生半日闲,那可真叫享福。只是叶君复没有享福的命。眼见着中秋一日日近前,家家都在打月饼酿甘醴,他却还陷在一桩案子里出不去。一月前,当朝宰辅柳之奇奉圣命南下祁东暗访。说好三日内回还的,到如今,已过了二十余日,只影不见,生死不明。圣上下了两道密旨,要他私下彻查其中原委。好容易得了些线索,追到这处宅院,不想又迟了一步,茶有余温,人已飘渺。  “唉……”叶君复长叹一声,多少有些心力交瘁的意思。多日劳顿,饮食不继,他那腹痛的毛病又犯了,少不得弓肩塌背紧咬牙关,苦熬一阵。今次却不好熬,痛得他额上沁出一层薄汗,不得不慢慢挪到小亭边的靠椅上去缓缓。待他缓上半盏茶的工夫,疼痛减了几分,就将线索的前前后后一一打点,打点了许久不见头绪,心内烦乱,于是抬头,想望望外边风景。从靠椅这头望去,正好望到那双纸上瑶花。都说柳之奇画瑶花,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往昔闲情逸致多,就是无缘分,空怀一腔仰慕之情;此时缘分倒是有了,闲情逸致却又缺了。  “唉……”再叹一声,他起身将那张画掖进袖中,而后朝亭外喊:“李密!”都无人应。又喊:“李密!出来!你不出来我可走了啊!”  “我说姓‘叶’的!你别欺人太甚!我只答应同你一道,没说要做你的‘家奴’!你别逢着人‘七寸’就踩!”  叶君复看着回廊下那片花丛一点一点拱起来,先是芍药,再来是菊花、青田,最后一颗光秃秃的脑袋在几株“七月七日香”下大放光明。  “叶君复!咱好赖是个‘上仙’!你不能使咱跟使陀螺似的!”  “上仙?嚼了几朵花就浑身通泰骨头酥软,连尾巴都藏不住的,上仙?!”叶君复笑了,笑得十分扎眼,当时就把李密噎成条“大舌头”:“你!你!你别小看了咱!咱祖上可是道家始祖老子的坐骑!老子出函谷关时,骑的就是咱太爷爷!”  “是是是!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书上记得明白!”  “你不信?!你看!看咱这脑袋!青的!不是明证是什么?!”  李密是牛身不假,是“仙”也不假,不过是“地仙”,不归天上管,不归地底管,人界也盛不下这类不老不死的“怪物”。总之,“三不管”。不管也有不管的好,落个自在。每日里除了清早立在牢山顶,吸些晨露,就是伺弄花花草草。别个人把花草伺弄好,图的是份风雅,他不是,他单为果腹。听上去够糟蹋的。可他会怜惜,骨朵的、含苞的、半放的,他不嚼,专嚼那些开了几日,露出败相的,花儿们也乐意让他嚼。满园的花,一年四季,生发不息,尽他嚼,他的日子满适意。若不是他心血来潮,溜进瑶池偷了株瑶花,好日子还有得他过呢!悔不该手痒,闹得如今似过街老鼠,叫天雷撵着劈。偷也偷了,逃也逃了,悔也悔不及了。这西王母要他受“雷劫”是实情;他误打误撞,撞到叶君复身边避“雷劫”也是实情;他求叶君复容留他时,哭天抹泪地赌咒,愿做牛做马为奴为仆,还是实情。不过,赌咒与后来种种全不是一事。他架子大,麻烦多,冷不丁捅个篓子让叶君复收拾。穷极无聊时还好抬杠。哪里有半点奴仆样?!好在叶君复不计较。抬杠嘛,也和他抬几句,让他过过嘴瘾。就几句,几句过后就停了,不再搭理他,不一会儿他就自个儿讪讪摸过来,该干嘛干嘛了。  “不就是要回么!上来!”李密现出牛形,要叶君复骑他背上。  “坐好了啊!”李密吼一声,趵了几下蹄子,而后朝地底一蹿……  一炷香的工夫,叶君复就灰头土脸地站在了他们落脚的客栈前。李密在一旁笑得十分阴损,盘算着后边该有一场唇枪舌剑。不想叶君复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进了客栈。他摸了摸他那光秃秃的脑袋,没摸着头脑,只得跟过去。前脚才进门,后脚叶君复就是一句使唤:“包袱拿来。”  “哼!”李密心不甘情不愿地哼口闷气,慢腾腾地抬手往嘴里一抠,抠出个拇指大小的物什,赌气似的朝空中一阵乱甩,噼里啪啦,动静赛过八对“二踢脚”,最后,一个包袱被抖了出来。  “拿去!嘿嘿……说好了,上头可有咱的吐沫呀!你不嫌……”  叶君复不待他说完,劈手夺过,拆开,取出一件衣衫,剔开里层,夹出一张纸片,细观起来。  李密无聊,就在墙角逮蟋蟀玩儿,玩儿了一阵,一扭头看见叶君复的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几度反复,不免有些担心,于是凑上前问:“喂!你……你腹痛的毛病犯啦?”  静了好久,不得应声。他便再凑近些,好看清楚叶君复手上捏的那张纸片上写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啊。短短数行字:十日之内,若木不生花,卿当速往乌越,相机行事。  不就是去乌越么!瞧把叶君复吓的!是,乌越这地方三面环海,北靠定贝,南临南阳,东伴白庆,西近邢疆,外边是海寇山匪不绝,内里是专产刁民悍妇,山穷水恶,脑子好使的都不愿到那儿做官。可这不还有他李密吗!有他李密在,海寇山匪来多少折多少!  “喂!你且放宽心,咱既要托你荫庇避‘雷劫’,自会护你周全,海寇山匪不必说,就是南阳国那班巫仙也不在话下!此去定是顺风顺水……”  李密嘴唇乱喷,口沫横飞,硬要吹出个“太平盛世”。可惜,叶君复半句没听着,他心里乱着呢。  唉……,猜千猜万,偏偏猜不着此行要往乌越去……乌越近南阳,南阳是那人地界……  刚想了一半,叶君复就怵出一身细鸡皮。  不能再往下想了。可一头是君命,一头是揽上了就再也扒拉不掉的麻烦,势如骑虎,该如何是好……  叶君复活了二十又八载,还从未遇见过似这般要将人头皮疼穿的难事。难啊!  李密他就是头兽,不会瞧人脸色,看不出叶君复难到哪一步上了,还在旁边瞎掺和:“喂!咱啥时候动身哪?乌越那地方,道险远,路难行,不早做打算可不成!喔,对了,咱这‘遁地术’只能在软土上用,乌越那片,全是石头,用不来。你此去又是微服,没有官轿抬着,没有排场仗着,没有人手差着……”    “……”叶君复揉揉额角,静静退到铺边,展好铺盖,裹上睡了,空块敞亮地儿给李密,好盛他那些几辈子都吹不朽的牛皮!  李密还算识时务,见不讨好了,就摸摸脑袋,讪讪地蹲到桌底下,缩做山猫大小,眯起眼打盹。他倒是不羁,眨眼工夫,鼾已打得震天响。  窗外星移斗转,弓样残月薄薄地吊在东边。雄鸡唱,天欲曙。  李密的梦里还是一片月圆花好,他正梦到和那株偷来的瑶花在夜半无人处诉衷肠、通曲款、许生死,梦着梦着就把自己尾巴当瑶花蹭,蹭得颇哀怨,冷不防一个“爆栗”劈头凿下,梦戛然而止。以为天雷来袭,一个挺身立起来,惊魂未定时,恰恰听见叶君复附他耳边喊:“上路了!!”他睡眼迷蒙,就手拖住叶君复:“喂!喂!叶……叶君复!你等等!咱说要早做打算,也、也不是这样打算的!外边天色墨黑,再看看云色,今日定有急雨……你不会缓个一两日么?!”  “你不走?”  “走!当然走!”  有什么法子。还是命要紧些么。走就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二人出得客房,会了钱钞,又上早市备了些干粮,直奔乌越而去。  二、倒拖花片过东墙    乌越距帝京千余里,这一道上,山高路狭,还有数条大河横阻,真真行路难。    头两日,李密的遁地术派了大用场,省了叶君复不少脚力。到了柴县就不成了,柴县内净是硬山石,二人只得步行。行到实在行不动了,李密就变做牛身,让叶君复骑一阵,歇歇脚。  这日天侯不佳,从清晨起就飘起星星小雨。他们赶路赶到半途时,雨就大了。行又行不快,停又停不得,后头绝少人烟,前头暴涨的渠江河水一路吼叫着东逝而去,江面上连鸟迹都灭了,上哪儿去觅摆渡的舟子?!  正踟蹰间,一艘船剪破江水,朝这头越驶越近。风又萧萧,雨又飘飘,浊浪排空而起。那样大的浪头竟都拍不到那船。转瞬间它就稳稳的泊在了他们面前。  风不定,人初静。这船上静得非比寻常。嗅不见一丝人气。情势诡谲。叶君复蹙紧眉头,想着“以不变应万变”,李密缺心少肺,他欢叫一声:“哇呀呀!天助我也!”,而后撒开四蹄就要往船上跳。不提防叶君复好快手,狠狠一拽,他便直挺挺仆倒在地,啃了一嘴河泥。  “你、你做什么?!”  “去不得!”  “等了俩时辰,咱脖子都等长了才等来这么一艘船——去不得?!看看天就黑了,不上留着喂渠江底下的水魔呀?!”  “你且看这船——高逾百尺,似不似寻常官船?!你来、近前来!看船身!上千年的赤梨木才有这样的长度,哪家有这气魄,一用数万根?!再看看船头——双头飞蛇……”  “喔!晓得了晓得了!南阳国……”  叶君复一把捏住李密牛嘴。  “说不得!”  “……放开!咳咳咳!你除了‘不得’还会说啥?!怎么,怕把他们招来呀?”  “……”  “你与他们前世有冤?”  摇头。  “近世有仇?”  摇头。  “你欠他们银钱?”  “……欠一些。”  “那就去得!咱听说了,南阳人大方,只要不是欠‘情债’,他们不会死咬着你的!”  “……”  李密张嘴一叼——“走嘞!”  几个腾挪,他们就上了这艘荒无人烟的船。  “好大船!哎哎哎!你看!这有一桌酒菜,嗯!看样子是给你预备的!哗!还有咱爱嚼的花!快过来,晚些就凉了,凉了就不衬口了!”  “我不饿。”  “怎么,怕人下药啊?”  “……”  “你真不吃?不吃咱可吃咱的啦!”  李密嚼完一顿花,心情大好,蹿到甲板上到处溜,溜着溜着还蹦到叶君复身边,顶顶他,拱拱他。拱着拱着就不对劲儿了。脖颈后头阴得慌,跟有人拿目光做刀,一刀一刀往下片似的。  这……这船上没人哪……怪事……  怪事在这儿只起了个头。下了船,上了岸,进了乌越的地界,怪事就如那藤上瓜,一桩接一桩,一件连一件。  初始是,他们沿河岸走,走到一条官道岔出的小道上,进了一片老林子,按理说,该越走越荒凉才是,却不料,远远就听闻丝竹檀板声,声断声续,听不真。再走深些,望见一面酒旗迎风招展。到跟前了,还能看见酒楼里人影幢幢,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  “怪事怪事!此处人烟恁稀,偌大一家饭庄,怎么选在这儿?!再说了,它跟哪儿揽来那么些客!”  “我看还是灵醒些的好,绕吧。”  二人打定注意,要从侧边绕过。忽有一人从后头追赶,边追边喊:“二位!二位请留步!”追甚急,绊着地上石子,崴了脚,痛叫连连。  二人不得已,只得回返去搀。那人朝二人拱手说道:“小老儿家中有喜临门,包了前头酒家。看您二位像是远客,行了大半日了,请进去饮两杯喜酒,洗洗风尘歇歇脚。”  那人言说家中喜事,面上满笑,眼内却不见半分喜色。仔细看看,他手足发青,左耳上有一小块干涸了的血迹。  李密和叶君复嘴上唯唯,彼此对了对眼神,心照不宣。在搀他的时候,看准时机,一起撒手,往旁边草丛就地一滚。  一排九寸长的棺材钉恰恰钉在两人刚才站立的地方……  “李密!”叶君复一个招呼,李密化作牛身,驮起他就往地底钻。只听“当”的一声响,李密头上隆起一个大包:“糟!急起来都忘了!乌越地界内用不来这‘遁地术’!啐!个老杀才!绝狠!”  那人“桀桀”怪笑:“没错,就要用乌越这块地结果了二位!”  说话间,一排钉又追了上来。  “喂!你捉紧了啊!咱要撒蹄子溜了!”  李密果然把四只蹄子全撒开了,离了地,肚子擦着地面奔。那人手脚都是僵的,可这却不妨碍他一跃五六丈,更不妨碍他把一双手当一千双手使。  眼见着两人是躲不开这一把钉了。  “啊!!”  后头一声惨叫。李密和叶君复都不敢回头,一直朝林子深处奔。  他们身后,一枝梨花在钉子中穿云分柳——九寸长钉如烂泥,一把一把碎成酥。最后,那枝梨花削无可削,便把飞钉子的人的脑袋给削了下来。人头落地,与那丝竹檀板、那幢幢人影、那招展酒旗一道,溶进土里。都散了。空余寂寂荒郊。  寂寂处,有花一枝,有影一片,有声脉脉。那影拈起那花,喁喁细诉:“……你啊你啊……先欠我一段情,后欠我一条命……这么些债,你几时还得?……”  人都逃远了。也不知那影诉与谁听。  听是听不着,但那厢有人诉了,这厢定会有些感应。  叶君复一应一串。七八个喷嚏打下来,打得他眼前金星乱迸。  “喂!你冷啊?从包袱里拿件厚衣衫?”  李密说着就往嘴里抠。  “不用了,不妨的。”  “你可别病了!人在羁旅,病不起哩!”  “不妨,只是一阵,过了就好。”  “难不成……有人念你?咱听步玉(李密从瑶池偷来的那朵瑶花)说过,‘四五六,有钱捡。七八九,挨人念。’”  “……”  “这人是谁呢?”  “……咳……”叶君复小咳一声,欲将话扭向别处“使钉子的那班人,你可见过?”  “见倒不曾见过。只是有些风闻。看模样,像是白庆人养的‘穆尼’。”  “穆尼?”  “嗯,白庆古来既有钉影子控人的习气。一把钉子撒过去,只要有一颗钉着人影,那人便任他们摆布了。他们先将影子取下,叠好,待要控人时再摆出,钉住影子的四肢与左耳,攥紧钉子,要控脚时挪脚钉,要控手时挪手钉,控头时挪耳钉。此法本是白庆人用来驱遣自家懒孩儿的,后来用得滥了,给点铜钿便替人卖命!……方才情势甚是危急,若不是得人搭救,咱早叫那厮害了!”  怎么又绕回来了?!  “哎,你与那人是旧识?”  “……”  “不然他肯出手救咱?”  “路不平,有人踩。”  “嘁!专挑这僻静地儿踩?!”  “……”叶君复嘴紧如蚌,脚下如风,自顾自朝前去。  李密不依不饶,呱嗒嗒,走一路,说一路。从老林子到他们借宿的那座小山庙,两个时辰,吃夜饭的间隙都不放过,亏得他那嘴能呱嗒!  任他如何旁敲、侧击、迂回,叶君复就是半个字不吐。耗得他是嘴皮子累了,人也乏了,这才怏怏地缩到桌底困觉。  正是夜半,雨又簌簌,细敲慢打,扰人清梦。叶君复心中有事,辗转有时,眠又眠不得,索性起身听雨。  唉……自接手柳大人的案子开始,凶事便不曾断绝。远的不说,这回到乌越,知情人不出五个,到底是谁……  “喂!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你坐那玩儿哪?!”  李密眼皮发粘,打着连天哈欠从桌底下探出头来。  “你不懂。”  “……好,咱不懂。咱睡咱的闷头觉……”  说是睡闷头觉,他还是摸上来坐到叶君复对面了。  “罢罢罢!咱舍命陪你!”  两人对坐,一时无话。  太静。  李密熬得苦,头一磕一磕,哈欠一串一串。他硬扯起眼皮,看叶君复站到窗边吟诗念词。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喂!你!……”李密张大牛嘴,喷个哈欠“你别老吟些苦哀哀的成不成?!一吟就一脸衰相!好运道都让你唬得跌跟头啦!哼!”  李密这嘴呀!臭!  他是说者无意,只图个嘴上快活,哪曾想第二天就应了呢!  看看,光天化日下,官道上,就这么让一伙强人(山匪)给劫了……  好运道不是全跌死在路上了是什么?!  一人一“牛”眼瞪瞪地看着锥到脚跟前的一把钢刀,再眼瞪瞪地看着前后左右塞得连条缝都不见的强人,同时想到了一句话上头——人倒霉,灌风风漏,喝水水泻!  “此山是我护,此树是我栽,若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强人中有一人摇曳而出,先照章吼了一句开场,而后“噗”地咯出一口浓痰,再慢条斯理地说:“那书生!瞧你这一身……也不似油水厚的。这么地吧……你座下那头牛倒肥,且把它留下,哥几个趁得些酒钱,你呢,也好剩条命回去多混几年饭!”  叶君复埋下脑袋,肚内隐笑,笑得他肩膀连连抽动,那强人头子还以为他吓得打抖呢,就缓下声气,冲他说:“牛留下,你只管朝前去,俺们不为难你!”  叶君复下了“牛”背,偷偷露给李密一个坏笑,再快快退到一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李密言又言不得,怒又怒不出,只好使劲趵蹄子踢腾,上一个踢一个,上两个踢一双。一时间人仰“牛”翻,场面乱作一团。强人们“呼啦”一下圈上去,拽耳的拽耳,扯尾的扯尾,都过那头整治“牛”去了,剩那么俩,拿刀逼住叶君复的脖子要搜他的身。  “别动!动一动就在你脖颈上做个窟窿!!”  叶君复望望两人,哭笑不得,他一个手无二两力的书生,费得了他们那么大事儿——还得一人一把钢刀架着?!  撤了一把。两人分好工,一人拿刀一人搜身。  手一贴上身叶君复就急了。倒不是身上有什么要紧的,而是……而是……咳!这事儿实在说不出口!他只得小声与那搜他身的强人打商量:“好汉且撒手,衣衫铜钿我全给你留下,成不成?”那强人不听,还在他腰眼处乱摸。他急得火上房一般,心里暗暗叫苦:那人心狠手辣,最好乱喝飞醋,平日里无是无非他尚要编排些出来……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叶君复正想着该如何将这俩强人骗开,一阵风打着旋过来了。小小的,拂面清风而已。  哪个也没留意。  等他们发现那不是风,而是杀气时,已晚了。  两双手被斩了下来。温热、新鲜,血都还未来得及溅开。它们方才还在攥刀,还在搜身,这一眨眼就成了几团死肉。两个大男人嚎得跟叫人活片了的牲畜一般。  再看看那削下它们的物什,不过是枝娇怯怯的梨花。谁会想到一枝娇怯怯的梨花也能这般恶毒——削去一双手,人就废了,下半辈子活比死还难!  还不称意呢,还要夺人性命。  眼看那二人命悬一线,叶君复反身一护,而后一声断喝:“雷煊!”  梨花一点一点抽出条人形。  那人着一身艳艳红衣,拈一朵淡淡白花,笑着迎上来:“你肯理我了?”  “……”  “你看,这花开了又落,五个寒暑,多少好风月都叫你错过了?”  那人直逼过来,叶君复想也不想,拔腿就要往李密那头退。退了几退都在原地,再一看,这块地界已让那人用幻术封住,外头的进不去,里头的出不来。  “听说这几年,外放官职你一概坚辞不就,只缩在帝京边上的临攸任个小县丞。为着避我,你连锦绣前程都不要了,呵……”  “……”  观前,那人逼得急,顾后,后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叶君复又怵出一身细鸡皮。  “你躲什么,我又不会生剥了你!”  嘴上说是不生剥,手上可没闲着,先在叶君复的腰上狠掐一把,再去撩他下巴,摩他嘴唇,抚他脖子,看看就要伸进衣衫里,摸进胸前去了……  这架势不像生剥,像要活吞!  “唉,见你一面不易,临了却费在些不相干的事上……也罢,来日方长,呵……”  那人走了。  走时顺手“打扫”了那班强人。  “路”又叫他“踩”平了……  人情又欠上了……  叶君复垂头丧气地赶路。李密见他佝肩塌背,连拖在地上的影子都跟着发霉,也不敢问,就这么随他走。走了两个时辰,上了条通衙大道,过去不远便是乌越县衙。叶君复正正衣冠,打起十二份精神——前头还有正事。正事便是拜会乌越县丞吕同。这吕同为人忠厚耿直,官声颇佳,到任不过一年,乌越地界上风气大变,吏治渐清,匪患初平,百姓亦得安居。他这一路行来,除乌越与柴县交界处尚有零星山匪活动外,其余都算太平。由是观之,吕同确非等闲之辈。若能结交一番,今后行动处也好得些助益。  投了名刺,进了县衙,与吕同分宾主坐定。  他本打算叙叙温寒应应虚礼便起身告辞的。一来,他露给吕同的身份是个到乌越游山玩水的闲吏。闲吏闲吏,挂个闲职,闲来无事,四处闲逛,逛到了哪家地界,上门投个名刺,走个过场,吃个招待,这是常情。二来,此行变数多少尚不可知,言多怕生事。  却不料吕同几句寒暄过后便屏退左右,压低了声音对他说:“叶大人此番到境,怕是有公干在身吧。”  叶君复心中一凛,吃不准这吕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好接过话头,只能微微一笑,低头啜茶。  “是为柳大人失踪的案子?”  “……”这个吕同……到底是在探口风,还是真知些根底?  正狐疑间,吕同忽正色道:“圣上有旨,要卑职全力协助叶大人彻查此案。大人若不信,有圣旨在此……”  叶君复一惊,正要下跪接旨,吕同搀住他:“叶大人,多事之秋,虚礼就免了吧!”  两人阅罢,促膝长谈,话一投机,谈起来便不舍昼夜了。  可怜李密在外头饥得肠翻肚绞,逮着朵小野花就嚼。可小野花也不多呀,塞牙缝都不够。他绕着内衙边上的花池转了一圈又一圈,朝那扇小门望了一遍又一遍——搠杀那娘!咱都快饥死了!你还在里头坐!把你屁股坐尖了才好呢!哼!  他紧咒慢咒,咒了快九九八十一遍时,叶君复出来了。还要你辞我送,哪儿那么多话!真是!  从乌越县衙出来,两人朝驿馆行去。恰恰行到条九曲弯巷外,李密便定住不动了。牛眼似钩,直直钩在一户人家的东墙上。叶君复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枝皎逸洁白的梨花越过高高的院墙探出头来,淡香清溢,似一梭云,兜头罩住下边这傻牛,罩得他脚上踩棉,骨头发飘,忍不住一个“攒天雷”拱上去,要叼下来嚼个痛快!他身都飞出一丈高,嘴都努出半寸长了,不想叫叶君复一把拖住:“使……使不得啊!”  “你起开!你在里头品香茗吃点心,老子在外头瞎溜达嚼野草!现下有了好料你还不许老子偷着嚼嚼!哼!”  “其他地方的尽你嚼,只不能动这家!”  “起开!不起开老子蹬你!”  “好……好……我问你,如今是什么季候?”  “你当老子傻啊?!没几日就是中秋了!”  “好,既是八月将半,怎会有梨花盛放?!”  “……”  饶是李密饥得眼发绿脑发懵,这时也不得不收回手脚,怏怏地退回来。  “走吧!快当些!”  叶君复拽起李密,奔逃如飞。奔了半日,院墙还是那堵院墙,梨花仍是那树梨花。  “鬼打墙”了。  两人惊出一身冷汗。惊魂未定时,又听闻一阵巧笑,梨花后闪出一张笑微微的美人面:“二位公子,我家主人说了,折时请高折些,莫伤主枝,来年好生发。  李密一听人家应允了,乐颠颠地蹿上去,拖下一枝就嚼,边嚼边吧唧嘴:“多少年没嚼过恁好的花了!!”  “主人还说了,故人到此,不求淹留久,只求今宵把酒言旧事、叙温寒。”  这“故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李密不傻,偶尔也懂风情识趣味,再说了,进了这大院子,想嚼多少就嚼多少,那可美死了!于是丢下到嘴的花,粘过去撺掇叶君复。  叶君复一把拍掉他粘过来的手,干咳一声,牵皮扯肉,好歹现出个笑来:“多谢你家主人美意,只是今日有事在身,改日……”  “改日?改在何时?五年了,你诳了一次又一次,从未践过约,总剩我守着一壶好酒,从昏等到晨……”不待叶君复推辞,里头的人就截住他的话,自顾自续下去。  旁人听这话,最多能听出三分愁惨、三分曲折、三分暗昧。只有他听得出那一分埋在话底的戾气。那人表面上温文尔雅、进退有度,骨子里却与匪类一般无二,奸猾成性,惯耍手段,惹急了还不知会翻起多大浪头哩!  唯今之计,只有先应付一番,见一步是一步了。  “那就今日吧。”  话音未落,墙上轰然有声,只见面前洞开一扇大门,门内两排美婢牵灯伺立,为首一人轻道万福,将他们迎了进去。李密舍不得那大杈子梨花,吃不完,拖着走。他春风得意,“牛”蹄甚疾,一驰就驰到了梨树林子里,撒欢撒得好乐和,满不知这头世事艰险,那头叶君复心似丝网,愁肠百结。  三、此生此夜此景  墙外是草木萧条,仲秋景色。墙里却是繁花盛放,暮春气象。花木伴道生,回廊弯弯绕。一绕便是一季,方才还是桃李灼灼,绕过一个弯就成了风荷轻举。这叫移步换景,南阳国的巫仙们最好此道,手掌翻覆间将二十四番花信风轮流玩一遍,讨完春花讨秋月,讨完夏风讨冬雪,难不成这世上就没有他们讨不来的?  也不对。  ——咳,这寿数太长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世间事都经了,无甚稀奇,想去地府看个新鲜都不成!天皇老子也公道,南阳人有金有银、有才有貌、有福有寿,就是在个“情”字上败得惨!举国上下,没几对修成正果的!说好听些,是少桃花,说难听些,那是天注定,好处不能都让他们占喽!我说叶君复,你得拿捏准些,到底有没欠这些南阳人的情债,欠了可就……喂!叶君复?……怪了……人呢……  李密从花丛中蹿出来就一路嘟嘟囔囔,等他嘟囔完了发现前头没人应,再望后瞧时,后头黢黑、阙静,瘆得慌。“叶君复!叶君复!!咱还得仗你避天劫呢!你别丢下咱哪!!!”  “李公子,叶公子往那边去了,奴家引您过去吧。”  啐!这班南阳人!神出鬼没的,说来就来,说没就没!要不是看在都是些美人的份上,咱就要狠狠闹她们一闹!  李密好鲜花,好美人,这两样,随便来一样就能叫他泄了脾气,颠颠追过去,天地不管死活不怕。美人领他朝东,叶君复向西,两头隔断开来。这头进了间中厅,那头跨过道角门。  刚跨过那道角门,叶君复就觉出异样来——牵灯的婢女们一个个化做梨花坠到地上,剩一排灯照着,直延到前方竹林。竹林里早有人候着了。故人。喊他喊得亲热:  “子诚……”  叶君复表字“子诚”。故人唤唤本属寻常。不知怎的,这表字经那人舌尖一炼,登时黏黏呼呼,牵扯不清。  “子诚,你来……”  那人也不起身,就这么倚在张竹榻上,单把左手支在半空中,等叶君复接应。两人都不动。支在半空中的手初时还枝叶葳蕤,气定神闲。久不得接应,终于萎成一团慢慢缩进袖中。  “唉,子诚……莫怪人说你凉薄,五年前你才从我这儿拿去六十万两银子救你兴安府的饥荒,年日不深,你就这般声气……”这等人情,换做旁人,哪个好意思挂在嘴边说道,那人偏不,他就要旗鼓大张,喧嚣扰嚷,必定算清算楚,半点余地不留。  “……”  任那人如何做出副惨淡姿态,他左右不应。那人也不恼,缓缓起身,缓缓迎上。细细观来,那人行路姿势颇为怪异,双腿僵直,行也行不稳,倒他又倒不下,十数步的距离硬是让他行得惊心动魄。叶君复本打定主意不理他这出苦肉计的,末了还是忍不住快步上前一把搀住他。  “子诚!子诚!!子诚!!!……”  唤他,一声声杜鹃啼血,一声声肝肠寸断。声动,情动,手动。那双手一沾上他身便起死回生,上下蜿蜒,盘根错节。起先还算规矩,渐渐就有些逾越,最终流于狎昵。  叶君复扯开那人,一搡,那人便直直朝后栽倒。都没想到。那人没想到叶君复会认真用劲,叶君复没想那人不避不让任他搡。两下里都愣住了。岑岑死寂过后,那人轻笑,大笑,狂笑,生生将自己笑成一抔沙,散落一地无人收拾,好生凄凉。他笑够了就抬手狠狠扯下覆在自己面上的纱——一道长长的疤现了出来。它从左下颌横劈上去,卷了半张面皮,即便结成痂也能想见新伤时伤势是如何沉重。  “子诚……十年前是谁舍命救你!……是谁叫我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雷煊对你如何?!”  “……”明知他唱的是出苦肉计,明知南阳人肉身不死,有伤自愈,断断不会留下这样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明知他当初出手相救是别有所图,叶君复还是心内惨然,他欠他良多,他想要的他给不起,他给得起的他又不屑要。  “雷煊……你究竟要我如何?”  那人见他虽面色郁郁,语气却软了,心中暗喜,以为得计,撑起身子慢慢爬过来,重又缠住他,用软话诱哄:“我不要你如何,只求你莫忘你我情分。”  叶君复不语,任那人一点一点绞紧他。竹林里,闲花向晚,天光隐没,两条人影绞成一条,交叠、翻覆、一阵比一阵凶。那人鼻息炽热,咻咻自叶君复大腿根部一路拂上来,在胸腹间驻留,唇齿交替,吮得他又疼又痒,几次欲要蜷起身子却被那人牢牢扳住。他怕了。他悔了。他挣手踢脚想走脱去,不提防那人一口啃住他右肩,两排利齿在上头来回锯,锯得血肉模糊还不松口。他疼得低叫一声。他越叫那人咬得越紧,咬到称意了方撒开去。  “疼么?”那人扶住他,掰正他的脸,一上一下,两人对视。  “你肩头这伤有多疼?疼得过我?你可知我这五年是如何过来的?……你避我,不愿出帝京,多狠哪,明知帝京内有收仙印,南阳人进不得。我白日里见不到你面,黑夜间你却在梦里诱我……叫我夜夜难眠,一颗心似被百爪乱挠再无宁日……你看看你,梦里多乖顺,让你做什么你都应承……”那人起先眼神飘渺,回忆往昔好滋味,后来唇舌油滑,一大摊腻腻的荤话眼见着就要弹出嘴去。  “你、你莫要说了!”叶君复臊得面皮涨紫,忙不迭地扭过头去躲。那人夹住他,笑。话是不说了,手、脚、唇、舌……深入深出,定要犁平了他才甘心!  疼!叶君复把下唇啃成青白一片才勉强关住逸出口的呻吟。他知那人癖性,最好熬他,熬得他半死不活、神志不清,将那些荤话全说一遍才会放过他。他偏不顺他的意,咬紧牙关硬顶。  “子诚……你看看你,生疏了多少?连该如何让自己快活都忘了,来,我把手教你……”  那人边说边绞紧他,一下下撞他,一下下摇他。他把肉身留在那人手上,尽他绞尽他撞尽他摇。神思褪出去,放得远远的。远到十年之前。  此夜此景与那时仿佛,也是落木无边,也是圆月浮云两悠悠。流年偷换,韶华暗转,从这头回望,那个十八岁的他立在冰魔阵中,破阵正破到关紧处,浑身挂彩,模样狼狈,一颗心如被热油爇煎——他三岁失怙,九岁失恃,全仗兄长抚育。兄长如父,手足情深,自上山学艺之日算来,他已有四年不曾回家。一日前家中有急信至,言说兄长病势沉重,要他回去见最后一面。他双膝跪地苦求师父施舍人情放他回去,师父却说规矩破不得。若要出山,只能从正门,破开三阵。别无他法,只能硬闯。这冰魔阵是上古仙师李道统摆下的,进阵者需工于算计,六丁六甲十二偏门四十八鬼蜮,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他也是心乱,都算到四十八鬼蜮中最后两道了,偏偏选了那道巽门,触碰机关,一时间万椽冰箭齐发,避之不及,被扫下试仙台,眼见着就要堕到冰魔窟中喂那一窟腾蛇——也好,在阳世时见不到兄长面,下了地底陪他也一样。想到此处,他心也定了,松身直堕,耳边是呼呼风声,头上是一轮圆月。好凉风,好明月,如此赴死也有许多情致。他看圆月圆圆,似银盘满满,不染一丝瑕疵,再看,却不知为何那圆月中间多了一粒黑影。有人卷住他,往上一抛。他出了死地,那人却耗尽气力堕进冰窟,坏了双足毁了脸面。救起时人已浑身是血,气息微渺。一边是他病重的兄长,一边是救他性命的恩人。先顾哪头?这取舍能叫人难死!他苦想一时,骑了快马没命地朝家赶,赶到家中却见兄长无恙。原是一家人多年未见,想念殊甚,编条谎话哄他回转!他哭笑不得,遂向兄长简说因由,匆匆拜别,满面风尘尚未拂去又策马回返。数百里路,一去一回,仅仅一日有余,他这分明是豁出性命去奔。回到山上,恩人已苏醒多时,少不得一番感戴。之后便是他悉心照料,四处托人延请名医,想要医好恩人一双腿脚一副脸面。皆不能如愿。愧疚似巨石,狠压他,言语间就有了结草衔环任凭驱使的意思。他那时未经世事,心思单纯,哪里想到事情会有这样多的关节,人心会有这样多的曲折。又哪里会想到他那叫雷煊的恩人对他有别样心思。他一心只求恩人能快快痊愈。那人行动间带的难耐,眼角上带的欲情,言语处带的调谑,他全迁就,放任他一双手在他身上攀附,放任他将唇舌贴上他耳鬓间忘情厮磨,连到后来他那恩人要他身许,他也咬碎银牙不迸半个“不”字。是他错纵了一段情。待要抽身,却见木成浮舟,情成覆水。偿不了的情,葬不完的愧,化做层层厚茧将他团团缠住。也曾想过拿一命抵一命,还了。只是那人死死拖住他,哀声说道:“你看我这腿……后半生如何行动?你若抛闪我,下半生我只好乞食度日……已然残了,还要这般不尊严……”一句话便将他后路断完,死了心,认了命,此生活在“报还”里,不做他想。  他情真意切,不疑有他,旁人却是蓄谋日久,狡狯成性。这“旁人”便是雷煊,他叶君复的同门师兄,再世恩人。谁人似他?狼蛛一般退到边上结网,一结就是四年。能忍过诸多邪念,掐灭七情六欲,活得一日比一日隐形,只为寻个适当时机去收获。收得盆满钵满。叶君复与他虽是师兄弟,但在受他搭手一救之前两人并不“熟识”。隐约听其他师兄弟说起过,这叫“雷煊”的习的是偏门十九道,很有些手段功力,曾用小小一槎浮木横渡西海,径上谅山,杀了九头羧兽,取了九对羧角回来为师父贺寿,名噪一时。这样一个享了盛名的人,搭手救人多属寻常,谁都信他这举动是个无心善举。叶君复更信。雷煊在养伤时,脾气也养了起来,一日日乖张,稍不顺他意他便狂砸两条残腿狠撕覆面薄纱,惨惨呼号,不闹个沸反盈天誓不罢休。叶君复实在无法,便只有顺着。得了寸,他就要进尺,一夜缠绵不够,要夜夜“有事”。可怜叶君复“一段红烛两头烧”,白日苦习功课,入夜还要在那人身下辗转,任他将他捻皱又展平,熬至天晓,人已似一泓死水,倦极,再也掀不起一丝波。如此半年,叶君复渐渐显出一身柴相,每回欢好过后他起身收拾,总能望见肩胛处瘦出的两块冷峭的蝴蝶骨,动动就要戳破皮肉刺出来似的。人是盏灯,那点“油”若熬尽了,人便枯了。枯了,败了,他也无怨尤,那人却乱了心神,禁了些口,留时日与他将息。将息自然不是放手,来日方长,那人是以退为进,谋划好了要赚他一世呢。那时节叶君复尚未晓识那人厉害之处——表一套,里一套,见人三分笑,暗里做阴事。半年长短,他已动手将叶君复身边的人一个个拔净。他那双眼就像一把叉,谁敢近叶君复的身他就将谁叉住。这壁厢叶君复还为身旁好友的日渐疏离黯然神伤,时时自省,却没料到这一切均是那人一手作为。他将他隔在红尘外,想造个桃源关起门户来与他地久天长。谁想这门户不严实,叶君复总在不觉中越过——他为人随和,很能讨得那些甫入门的师弟们的喜欢,他们走得近了,不时清谈论道,指点江山,那人看着他身边聚拢的人,心气郁结,戾气暗生。也不闹。只是闷坐,一坐一日,不吃不睡,不言不语,身如槁木,心似死灰。叶君复好话说尽也不能撼他分毫。最终如何收场?说来委实惨烈,叶君复吞下那人给的僵皗,养了个“身蛊”在体内。这“身蛊”是水上人家的野药,取渠江水中生的一种皗草,用秘法泡制二十日提出汁液,无论男女,吞下之后此生只能与一人有情,如若有悖,“身蛊”便融人五脏六腑,叫人七窍流血而亡。这药还有一个更要不得的地方:它催情。催出的欲情又分外邪险,非经交合不能疏解。两人食同桌,寝同衾,如影随形,闲言碎语好似穴中风,飘飘荡荡,驱也驱不散。叶君复面皮薄,总有许多顾忌,于是语辞委婉地要那人避忌些。他应了,次日两人便错开去。从面上看,那人事事顺他,但明眼人一望即知,这“顺”是假作的。不然着红衣做甚?须知红色凌厉,衬得那疤如百足之虫,死犹未僵,时时在半边脸上游动,触人眼目,扎人心肝。今日滚地红,明日点翠红,后日撒金红,花样繁复,衣料豪奢,做工考究,哪里像个离了叶君复就要乞食度日的人?!叶君复有眼,他不是瞧不出,一事归一事。他欠了他的,哪怕他富有四海,他还是欠了他的,受人滴水之恩,自当涌泉来报。  叶君复的坦荡对上那人的狡狯,胜负早成定局。果不其然,几日后两人又形影相随,闭口不提其他。人言再可畏也少不去星皮点肉,熬熬就好。所幸不日即可学成下山。下了山,回了朝,依绩授位,领了个兴安府尹,到任上去了。他要那人随他一同前去,方便照顾,那人却推说不惯北朝气候,只约了三日一见。说是叶君复去,到头来公事繁忙,总不得成行。还是那人夤夜到来,来时跟闹了多大亏空似的,一世都补不回,一夜哪里够?要叙相思、要表心迹,要勾、要缠、要揉、要磨——艳事是块香饵,咬上便有瘾。  如此四载,那人瘾头越养越大,动辄悖约,先前三日一见,现下两日一见,实在“馋”急了就不管不顾,只隔一日便转来。也是合该有事。那年兴安府大旱,颗粒无收,百姓实实苦难当,叶君复一面安抚,一面开仓赈济,施舍义粥,掏空了兴安府累年盈余,好容易将这荒年度过去,可转年播种,青苗又是一笔盘费,这钱从哪儿出?上奏朝廷嘛,朝廷也有心无力,因先帝在位时靡费太过,国库早耗空了。正无奈时,那人来了消息,要他去。去了,盘费便有了。那人大方,一出手就是六十万两银子,富富有余。本不愿再欠他人情,但事有急缓,只得去了。去时不便声张,于是扮作个抄写“牛经”的(这经书详述养牛诸法),一来掩饰身份,二来替农人抄抄“牛经”,得几个铜钿,也好省些用度。他定了主意,悄悄出城,不想那一路行去,到处都有那人耳目,饥时自有好饭,渴时自有好茶,不用他费心神,一切自然妥帖。到了地方,一身风尘还未洗去,那人就挟了他,说是要一偿相思。不是不怜他公事操劳,一路辛苦,喏,卧房内摆了张大桌,满满一桌吃食,多是些补精益气的,靠窗边还有个大桶,盛了满桶药汤,浸了能健体防病。有什么用?排场而已,那人怜是怜,但绝不开恩饶他一回,顶多侯他食完夜饭、浸完药汤,他就开始食他、浸他。神智明灭,骨软筋麻。叶君复实在熬不过,昏去了。夜半之时,他被门外几阵动静搅醒,抬眼一看,那人不在身边,怪了。他蹑起手脚,靠到门旁,偷瞧外边情形——似是那人在交代些什么,听不真切。想想,旁人家事莫管,就要退到一边,正当时,他忽然看见那人的脸面——完好无损,那道长疤消匿无影踪……又断续听到“巽门”、“做了手脚”、“不择手段”,“南阳国”。是不多,可这就够他将事情的关节全部打通。这阴谋藏得太久,埋得太深,一旦曝在他面前,他就吓着了。吓得不轻,他不觉朝后一退,撞倒一张圆凳……  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他要走,那人不让。两厢僵持。僵到叶君复砸碎茶盏,拾了残片割破脖颈,以性命相胁,终于僵不下去,不得已解了“身蛊”,放他归朝。他走后,那人改换策略,将六十万两白银划到兴安府一商号中,再借商号之名转捐到兴安府衙。显见是用了副哀兵姿态,还想哄他回转,谁想他在对付过兴安府的饥荒后便急请回调,避到帝京去了。一避便是五年。  是啊,五年。前前后后全计上,十年。  十年踪迹走红尘,回首青山入梦频。  人在红尘中行走,自然明白,该来的总要来。  叶君复将散了的瞳神聚到面前这人身上,看他仍着一身红衣,看他仍挂一道长疤,看他仍含一汪深情——这人怎能与十年前仿佛,丝毫不会变化?!连时间都刷不去他的执念,他叶君复拿什么去阻他?!  突然一阵忙乱。两人都忙。叶君复是心忙,那人是身忙。忙得有人靠过来都不曾觉察。  “放开他!!”一人低吼。  谁?  李密。  “南阳人都怕伤了脚踝吧!识相的就行动些!!”  李密攥把小刀,刀尖闪着寒光贴在那人踝骨边。  “呵……四围沉暗,仔细你脚下……”那人浅笑,先轻轻扯过条大氅将叶君复严严罩住,再就手拈片梨花朝空中一抛,一霎时光芒大放,一圈巨烛将这竹林照得亮如白昼。他一抬头便把李密唬了一大跳——怎……怎会有这等人?!一张脸,半面如恶鬼,半面似天仙……  就在他分神之际,那人轻轻拨开刀,而后抱过叶君复,附耳道:“知道留你不住……你去吧。”  李密不晓得两人旧情,他只想反正叶君复没丢没伤没损就成。要说有什么不顺,就是他看那人不顺眼。觉着那人只是半面美人,怎么瞧都缺。回到驿馆后他便叨个不休:“哎!那人是谁?他和你说什么了?”  叶君复不答,因他自己也是千头万绪理不清。  “喂,这儿有行小诗:‘愿身能似亭亭月,千里伴君行。’?这说的是甚?”  “……他要和我们一道,我们到哪儿他到哪儿。”  “啥?!不成不成!咱瞧他不顺!”  不顺?那人绝不会因为旁人瞧他不顺,就顺遂人意去改弦更张。他定下的事,哪个能改?  四、山重水复前路迷  今夜何人愁似他。若能像李密一般,天生一副粗心肠,事事不须烦,倒是天大的福分了。  叶君复看着蹲在驿馆窗户上逮秋虫的李密,一时间感慨良多。  “哎!你不问我是如何寻摸到那竹林里去的?”  李密捉了只小小秋虫在手,摆开架势,运足底气,预备将自己大大夸奖一番。  “不用问,定是你寻错了道,四处乱蹿,蹿了一个时辰,整个园子都让你搅翻了,好在‘老天饿不死瞎黄猫’,硬是让你撞对了门路……”  “你、你胡说!”李密急吼吼地抢上前去,要逞能:“分明是咱本事高!胆子大!一路披荆斩棘杀过去救你于水火!”  “哦。”  “‘哦’甚‘哦’?!若不是咱拿刀逼住那人——哼!你现下不还光溜溜一条任他摆弄么!”  这话说得实在别扭,叶君复侧了身子,朝里睡去,不再搭他话。他那好究根底的毛病发起来没个头,拖着叶君复漫说不休:“那人叫‘雷煊’,又是南阳国人,啧啧,有文章!你不说咱也知道,南阳国啊,从古到今,以‘雷’做姓的少之又少,名中带‘火’的更稀奇,不是皇亲就是国戚,唉,咱心良善,劝你一句,你们两个,配不成!你呢,生年不满百,他却是个不知老死为何物的,将来你鹤发鸡皮,他却还是青葱翠绿——情何以堪哪!”  李密难得忧患一场,说千道万,不忧两人门户出身,不忧两人悖逆伦常,单忧在个寿数上。若说他没捉着关紧处,也不对,门户出身、天理伦常都是人定来约束人的,说穿了,不过是些外道,这寿数却关乎人本身,人么,到头来全跳不出生老病死,宿命轮回,不放到头等去忧怎么成。  “还有一层,咱看那人心思太沉,你斗他不过,来日怕是有得亏吃呢!罢了罢了!咱说话你不爱听,但丑话咱还要说在先!咱实在瞧那人不顺,他要一步不离地随着你,咱可受不得!哎!你就不能叫他不跟?!”  “那人向来我行我素,旁人说话从不顶事。……你该知道,此行干系重大,单凭你我二人,也难有大作为。虽能从乌越县丞吕同处得些助益,但总有鞭长莫及时。”  “咱晓得你意思,多年前也听人说起过南阳国那班无孔不入‘丝兵’——他们若想寻个人,能上九天穷碧落!有那人做帮手,你那‘柳大人’怕寻不着?!”  李密就事论事,一不着意将话底兜穿。不兜穿倒好,兜穿了,整件事突然就透出股龌龊味儿来。两人都有些尴尬,抓个因由,掐了话头,各自睡去。有心事淤滞于胸,睡也睡不实,好容易挨到微熹初露,叶君复收拾铺盖,李密看看无事,便开门出去,想寻几朵花嚼嚼。门一开,他抬腿一迈,直直撞在件硬物上,险险挤塌他那牛鼻——啐!大早起身就冲犯太岁!晦气晦气!不张口骂几句还了得?!  “搠杀那娘!哪个不晓事的将恁大一坨撂老子门前?!哎哎哎!拾掇驿馆那老官快来!!”乌越这地界没甚好风光,官们不愿来,驿馆常年门前冷落,单剩个老吏在此照看,早先吕同见他们不愿留宿县衙,又因情势不好铺张,只派了几个人手过来差使,可眼下天色尚早,人都在家中,那老吏耳聋眼花,李密这回可是抓瞎了。他那阵叫唤没把老吏招来,倒是把叶君复招了出来。  “怎么?”  “啐!个老杀才!恁大一坨树根!成心堵塞门户不让咱出去!欺生呢!”  李密气烧上头,边骂边戳那硬物,戳着戳着就觉出几分诡异:噫!这……这戳着竟也有些软和,不是树根?  还真不是树根。  是个活人。  是……是昨夜那人?!哎?他面上那道长疤呢?……腿脚也不似昨夜那般僵嘛……嗯,难不成真和传说一模样,这南阳人有伤自愈?嘿嘿,瞧上去就齐整多了,如此,他要一步不离地跟,咱也勉强受得。  李密杵在门口,一通乱想。那两人越过他,目光胶做一处,几来几去,终于有个先败下阵来。胜的乘胜追进:  “子诚,不叫我进去坐坐?”  “……进来吧。”  三人坐定,无话可说,李密夹在两人中间,实在遭罪,他本是多话之人,这样闲坐,不是要生生闷杀他么?!他先偷眼望了望叶君复——咳!好个怪面色!再偷眼望望那叫“雷煊”的——这个面色如常,只是那双眼太不老实,咱还在这儿呢,它们就忙着勾这勾那!咱要出去了还不定怎么呢!罢罢罢!闲事休管,先去觅口食是正经!  “咳!咱去看看那老吏起身未!”  说着就跟泥鳅似的滑了出去。  少了一人,房里立时广袤无边,愁思踌躇被这广袤一一包容,言语倒多余了。静极生动。叶君复起身找出茶具待要烹茶,忽的想起不曾备得泉水,只好作罢。那人笑笑,接过茶具,轻轻一摇,片时工夫就斟出两盏好茶。对坐饮茶。叶君复小啜数口,而后提起心中疑虑:  “……吕同只道我一行两人,平白多出一人,如何向他说分明?”  “不妨,就说是巧遇故交。”  “那他若是问及名姓家门,又当如何?”  “就说姓‘田’,单名一个‘轩’字,定贝人氏,行商,此番经乌越贩一批布匹回定贝。”  “妥帖么?那吕同可是个官场老手,识人相物颇有一套。”  “呵……我自有良策,管叫他查不出半点破绽。”  话说到此,还有甚说头?只好默品盏中香茶,望窗外风景。叶君复将目光定在两处,不是半沉半浮的茶梗便是窗外被风雨剥蚀得斑驳的门柱。只不肯对上那人灼灼双目。  “子诚,你随我回南阳吧。”  一惊。万万想不到他竟在此时掂起旧事,叶君复乱了章法,不知从何说起。酝酿有时,张口要说,却被他拦下:“不忙,我容你些时日细想。”  细想?他几时会容人细想?还不是上来就抢,抢得就得,不得就哄、就讹、就诱?  叶君复强抑心中百感,走出门去唤李密,交待些要紧的——各人扮各样,李密扮个游方僧人,他仍扮个抄写牛经的先生,四处探问探问,若得了线索,紧急时可在驿馆左面的酒肆中碰面。说完,李密光拿眼瞅他后头那人,也不挪脚,意思明白得很:都安排了,那他呢?叶君复只当没瞧见,径自出了驿馆,往乌越县境人烟繁茂处行去。李密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袋,真正闹不清爽这两人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两人简单用了些早饭后就散开来,一个去往北边佛光寺,一个去往南边草街市,逛荡了一日,听的净是些不相干的物事,这也寻常,因寻人一项,本就是阔海捞针,急也急不出颗好果,不得已,两人皱着脸面回返。前脚才进驿馆,后脚就见吕同派上门的小吏。说是明日中秋,邀他一众至青崖山巅赏月。不觉间中秋就在目下了,月将圆,人却不得圆,怅怅之后,叶君复接过请柬,应了约。  中秋那日,吕同自教坊中召来数名乐伎,歌舞以侑酒兴,酒酣耳热之际,吕同朝叶君复拱手道:“久闻贤弟鼓一手好瑟,今夜可否叫愚兄一饱耳福?”  叶君复见那人面覆严霜,怕他出言冲撞,于是推脱道:“吕兄谬赞了,不过是闲来鼓鼓,消磨时日罢了,哪里敢在行家面前搬弄。”  “哎!贤弟过谦了!谁个不晓,你那手鼓瑟工夫尽得帝京司教坊总司教杨守成真传!谁个不晓,你与杨守成乃八拜之交,两家极是熟稔,他亦有意将胞妹许你,两家永结秦晋!这般交情,他能不倾囊相授?!贤弟啊,你就莫要推辞了!”  叶君复无法,只能操起瑟,鼓一曲《渔阳令》。众人击掌相和,场面煞是热闹。一曲终了,大家尽欢,又有焰火自青崖山西侧而出,一时间人人汇到凉亭西侧,仰头观天,东侧倒空极了。有人要借这空档惹起事非。  “你、你这是做什么?!”  “子诚,为何我稍放得宽些,你便要寻别的路走……五年了呢,你瞒得倒紧!”  “什么别的路?!瞒什么?!你放开!”  “硬要逼我说清白么?!好!好个杨守成!当真好!五年前你才刚离了我,这样快就搭上别个!呵……看来,当初真不该轻易将就(饶过)了你!不妨,现下也还不迟——绑了你去,栓实在我身,看你还如何走得脱!!”那人嘴上说着,手上动着,眉眼冷着,绝不似玩笑。叶君复知他为人,言必行,行必果。一言九鼎,这是帝王气象。惊惧时,他张口欲要挽狂澜:“你、你听我一句!五年前,杨守成借一出滑稽戏讽喻时政,触怒我皇,性命几乎不保,众人联名上书保他……”  “呵呵,你便是那牵头的吧!你保了他性命,后又保了他帝京司教坊总司教的位子——说吧,你与他究竟如何?肯为他这般奔波!小小一个临攸县丞到底弄了什么手段才能作成?!……呵呵,如今我只悔一桩——不该放你五年闲,养得你脚野了,到处去浪!!”  “你!!!”叶君复急火攻心,肝气郁结,腹部一阵阵疼,疼得他眼冒黑花。  “你看看你,连教坊中的乐伎都不放过,勾了来,鼓瑟时好眉来眼去!以为我看不出?!簪朵豆青绢花的那个!她眼定定地瞧你!你眼定定地瞧她!不是一时半时!你鼓瑟她伴舞,倒是情意融融呢!好一对小情人!”  “……”叶君复话驳不出,甩手走开,任那人编排。那人怎肯让他走,一把扭住他道:“子诚,你走到哪去?”阴恻恻的语气,惨淡淡的眉眼。叶君复又怵出一身细鸡皮。他拔腿奔逃。恰恰快不过那人。他够着他,朝墙上一摔,而后伸手一霸,南阳人身量高,骨架大,这一霸,他头顶上那片天便让他霸没了。  “住手!众人就在近处……你!……”  “你还有闲心理别个?”那人做惯风月,火候控得好,一双手急缓有致,先钻到他胸前去捻,捻起又摁下,拧红了,两瓣唇便潜下继替,含得叶君复招架不住,软软呻吟一声,掉进他架好的怀抱中。一番摧折,叶君复湿了双目,软了双足,又羞又恼,不侯气息匀停便急急推开他,一人要走,一人要留,正拉扯时,忽听得西面山头一声惊叫,那是惊到极点才有的调声。叶君复趁那人分神之际,猛力一推,脱身后疾步朝声响源发处赶去。吕同已先他一步到场。此时正与众人安排。叶君复上前去问一句:“吕兄,何事这般喧哗?”吕同摇首道:“唉……就在方才施放焰火之时,司教坊的舞伎芸娘说是身上有些不适,要到后面歇息歇息,片时不到……人就……团圆之日,不想闹出这等丧气之事,实在对不住……”  “吕兄休要说外道话,看情形,仵作到此少则一刻,多则半个时辰,若兄长不见弃,子诚愿随去看看究竟。”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贤弟了!”  叶君复与吕同一前一后,推门进去,门半启,一股浓浓的香脂气先钻出来,呛人得很。屋内狭小,一眼便能望尽,只见一女子倒伏在妆台边上,头上簪一朵豆青绢花。叶君复心中一凛——是她?!难不成是那人下的手?!他念头一起,耳畔就有人低语:“我雷煊虽不容人,但也不至背地做事。何况是对个小女子!子诚,你看得我忒低了!”那人这样出没,唬得叶君复心口乱跳,止不住压低声责他:“又没唤你,出来做甚?!若叫吕同看出破绽该如何是好?!”那人浅浅一笑,化支簪子定在他头上,临了还不忘调谑一回:“我本不愿变做簪子,若要我选,定要变领衣物与你贴身缠,变双鞋叫你时时踩,最好能变口香茶在你唇舌间游……”“你住口!”叶君复怒火上飚,好容易压下来,定定心,先走上前去将那女子翻过来,方便查探的地方都细细查了一通,不见一丝外伤,看样子似是心病发作,猝死。再细观四围:墙上挂着四面条幅,一季一景,冬景图是瑞雪压青柏,纸旧画却新,怪。整间房屋只有冬景图边有扇窗户,他走过去抬手一摸,满手的灰,看来已有多时不曾开启。窗户完好,门户从内锁死,又有病发迹象,难不成真是猝死?  “如何?”吕同见他紧锁双眉,以为有些头绪,便开口一问。  “门窗完好,不见挣扎,手足、脖颈、脑后均无伤处,看似猝死,但为避忌,私密处尚未探查,只待那女仵作来到,方能做个定论。”  吕同轻吐一口气道:“愚兄也是这般设想,既如此,先将那班乐伎唤来问讯。”  “嗯,还要请诸位宾朋留一留,待探查清楚后再论。”  说话间,那女仵作已到,二人退出,于外庭等候。中秋夜出了桩命案,各人心内都有些疙瘩,疙瘩又不好表露在外,于是齐齐静默。饶是李密憋话憋得浑身瘙痒,这时也不敢喷个大气。好容易等到那女仵作填完验尸格目,走将出来,朝吕同一躬身道:“禀大人,此女应系心病猝发而亡……”“应系?何谓‘应系’?不能定论么?”“是,大人,此女诸般形态皆合心病猝发之征,只是……”“只是什么?”“只是她目珠内散了几点血珠,这在心病发作猝死者中却不曾见过,故此不敢骤断。另有一物要交与大人。”女仵作将一纸香笺双手呈上,禀道:“这香笺贴身藏于此女胸前,似是极看重之物。”  香笺上有蝇头小楷两行:有月圆不得,坐对相思愁。  看来是定情物。此外别无他物可供依凭。  事情到此,似乎该以猝死作结,但叶君复总有些异感,觉得此间不寻常。吕同似有同感,他们蹙紧双眉,换了换眼神,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正踌躇时,那人不知何时从只簪变化做人,站到叶君复近旁说道:“她不是心病发作猝死,而是毒发身亡。”众皆哗然。吕同趋前问道:“哦?何以见得?”“在下常年行走于北朝、定贝、白庆、邢疆,碰巧见过这毒。”“噢!快仔细说来!”“要说这毒也算不得毒,因它毒性轻巧,若非连续服食三月以上,绝不至死。”“设若连续服食三月以上呢?”“那便如这女子一般,诸征与心病猝发相类,只在目珠中留有数个血点。”“这毒非经服食不起效用么?”“呵,取来混在香粉中,涂抹在身,日嗅夜嗅,也是一般。”  香笺?!  又要恁长一段时日方能发作,看来这根由要从三四个月之前查起。  “将司教坊管事带上来!”吕同对身旁扈从交待道。  那司教坊管事是个胖妇人,一身肥脂,动一动就吁吁地喘。她人未到,一阵干嚎先充了先锋:“我那可怜的女儿哟!好衣好食地供着你——你偏不领情!非要与个行脚僧搅在一起!到如今……哎!反叫那贼囚害了性命哪!!……”  吕同黑着脸喝一声:“休要撒泼!今夜这人命官司,往重里说,你这管事也脱不了干系,少不得定个失疏之罪!”  管事的一听,唬得浑身颤,一头跌仆在地,抖着声连连告饶。  “饶你也可,本县问话,你需照实答来!”  “是是是!照实答来!若有半句虚言,情愿叫老天降雷劈死!”  “这芸娘性情如何,向日里可曾与人结仇?”  “回大老爷的话,芸娘这小蹄子可是个烈性,早要她攀些有权有势有德行的客,她偏偏死守着!嘁!司教坊中有几个不货腰(卖身)的?!又不似帝京总司教,宫内出钱养着,咱这小地方的司教坊,日日里进进出出都是钱!不趁着年轻细嫩,卖个鲜价,倒要老来潦倒么?!我这当娘的全是为她好……”  “罢了!你只说她近来可有走动得勤的客!”吕同打断她,言语中已有三分不耐。  “是、是!约摸四个月以前,这小蹄子搭上个行脚僧,殷勤的哟——一日想他几十遭!有好吃的好用的全收起来,供那秃驴受用!哼!老娘早说过:‘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谁想到那秃驴真个将她的命给收了!哎——!天呐!老娘的命苦哇!……”  “那行脚僧生的什么模样?”  “这……这……”管事干咽了几口吐沫,支吾出不得声。  “嗯?!”  “不是民妇不肯说,实是……实是……那人遮掩得实在好,每回过来都披顶斗篷从头盖到脚,连脸都覆严实了……”  “这么说,你又是从何得知那人是个行脚僧的?”  “唉,还不是我疼那小蹄子,怕她叫人骗了,就在隔壁抠了个洞,候一日两人进屋后偷瞄,谁知那没好死的东西心眼恁多,背朝了我,只瞄见一顶光头!头上还有几个香疤,不是行脚僧是甚?!”  “你为何这般笃定这人就是行脚野僧?佛光寺的僧人不也是光头烫香疤么?!”  “民妇本不敢笃定,只是这人行路时候有几分跛,且他还有个癖好——好伸出一截断指来敲桌!有时芸娘那小蹄子有客,他在外厅等候,时辰长了他便伸出左手食指来敲桌,那食指断了一半,看着瘆人得很!民妇是佛光寺的老香客了,那一干僧众中并不曾见过跛足断指的。”  “那你又缘何认定这起人命案子是那行脚僧做下的?”  “嗨!大老爷您思量啊,芸娘这小蹄子性虽烈,样貌却好,再说了,欢场当中的男子,多少有些贱格,那巴巴贴过去的,他不要,嫌没味儿,越似芸娘小蹄子那般眉眼冷冷地对他,他越是上赶着讨她欢喜。他们爱她还爱不过来哩!怎会收她性命?!”  “这也未必,须知情到浓处,爱恨一线。本县再问你,那行脚僧可曾送过芸娘香笺?”  “呸!那贼吝着呢!铁公鸡、琉璃猫,半毛拔不下!”  “那其他过从密些的客呢,可有转赠情诗的?”  “哟!这……这民妇可就不尽知了,芸娘平日瞒我瞒得紧,除了定例钱经我手,其他么,不必说,定是补那贼去了!就她这般贴补,那贼还是有日子不来了哩!也难说,谁知他们有无背地里相会,这还须问问莲香那丫头……”  “你所说句句是实?”  “句句是实、句句是实!”  “如此,在此签字画押!”  “是、是!”  管事的画过押退下后,又传莲香,问讯完毕。之后一一传讯这班干系人,事毕时已是三更时分,这青崖山上只剩他们一干公人,宾朋们俱已散去。  吕同与叶君复在山崖边的亭子内对坐苦思。只恨线索太少。  “贤弟啊,依你看,这行脚僧是否只是个幌子?歹人早知有人在隔壁窥视,故意将光头香疤露给人看,叫人误会他是名行脚野僧,好在下手后将‘火’引到寺僧身上?”  “嗯,若果真如此,那……首要的是查查这行脚僧可曾在周遭寺院露过头。”  “方才我们查过芸娘屋内存放的往来书信,香笺倒不少,抄了情诗的也不少,只不见与那蝇头小楷相类的笔迹。”  “是啊,只不知有无其他收存处。”  “若依司教坊管事的说法,这芸娘对那行脚僧另眼看待,他赠的香笺自然不应与其他香笺杂放。而那屋内又确无他处可藏……”  “吕兄勿须烦恼,守城官兵已加派人手,细查跛足兼断左手食指之人,想来不日即可得些眉目。”  “实在惭愧,愚兄邀你来,本为中秋团圆,大家尽欢,孰料……”  “事出所料,吕兄不必自究太甚。”  “唉……”吕同低叹一声,起身望月。  “哎呀!”他一望方知月已过了中天,三更到头,四更初始了,不由得再道数声“惭愧”,将叶君复直送下山。本要差些人手送他们会驿馆的,叶君复怕那人生事,婉拒了。  他几个刚行到树木繁茂处,那人便强拽起他,一个旋身便没了影踪,单丢李密一人,眼困得紧,遁地术又用不上,怄了满肚闲气,光光脚地追在后头骂娘。  叶君复被那人拦腰抱住,凭他如何挣,那人只是不放手。挣得累了也无个结果,只好敛了声气,任那人抱,权做夜游,看天幕之上风流云散,月娘撒清辉。  “子诚……子诚?呵,你也不必假作睡着,我只说件趣事你听。”  “……”  “若照那吕同所说,司教坊管事的都能定个疏失之罪,那你又该定个什么罪名才好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别急,到了驿馆我再与你细说。”  “……”这人!恁恶质!嘴边的话吐一半收一半!  到了驿馆他也不说,只倚在窗边闭目养神,养了半晌才慢悠悠说道:“你可知那舞伎为何离了人群独自去到后院?”  “不是说她身上不舒服么?”  “呵呵……她那是去找你!”  “什么?!”叶君复一惊,赶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她想脱了贱籍,与情人远走高飞呢。偏偏脱离贱籍这事归帝京司教坊管着,她为这事烦扰许久,今夜在筵席之上听闻吕同说你与总司教杨守成过从甚密,暗自心喜,于是假托身上不爽,从席上溜出,欲寻你替她说个人情,不想遍寻不着,又恐叫人发觉,匆匆回转后院中……”  “等等!设若事情真如你说那般,她何以认定我会为她说这人情?”  “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视你做救命稻草,情急时胡乱抓挠,成不成,先试试;二嘛,就是你手上握了她想要的,她手上握了你想要的,两相易易——她笃定你愿做成这买卖。”  “……这么说来,她要说与我知的,定是极关紧的事。而那歹人混迹山下观焰火的民众中,借机偷潜上青崖山顶,本要与她寻欢,不料她那小动作被他窥破,恐事情败露,先一步下手将她除去?!那……那歹人又是如何算得她今日毒发的?”  “自然不是算的,他是临时起意,见她留不得了,便混到后院,将大量毒粉涂抹在墙上的四张条幅表面,这便是为何那条幅字新,纸张却旧。一般人只道条幅挂久了自生尘,不会深究。那样大的剂量,加上门窗皆封闭,半盏茶的工夫就够了。”  “唉……后院人手往来众多,从何查起?”  “呵呵……子诚,不如我们也两厢易易,你给我些甜头吃,我替你寻出这歹人,如何?”  “……”  “即便不做交易,今夜我可多有帮衬,你,不偿我些么?”那人边说边挨过去,一双手藤生蔓绕,包住了叶君复,拢进怀中,贴得一丝缝不留,事儿刚到了纲举目张那步上,衣卸了一半,手恰探到裤中,外头忽有人猛擂门:“搠杀那娘!好你个叶君复!自个儿走得倒畅快!撇了咱一个,靠双脚走到如今!快开门!”  叶君复怕叫李密撞破,一时失措,抬手狠抠那人后背,不动。抬脚一脚踩到他脚上,出尽全身劲蹍,动了。赶紧奔过去开门。门一开——太不像样!脸通红,衣衫散,发髻乱,乱似老鸦窠!  什么情形,自不必说。李密站在门口,挤在嘴边的话全闪去了九霄云外,好究根底的毛病又回来了,扁着脑袋朝屋内探头探脑。  “咳!”叶君复轻咳一声,顶了个不尴不尬的面色说道:“进来吧。”  李密进去了。进去后前后左右绕了一圈,不见其他,独独他们俩。  “也四更天了,若无他事,歇歇吧。”叶君复说完便展开铺盖,裹进去预备小眠一场。  “嗨!起来起来!咱方才想起一桩,刚想说呢,你人倒没了!”李密扯住叶君复铺盖,摇来晃去不让他睡。他只好爬起身,坐下,听他说分明。  “方才啊,咱一看见那香笺上的字就觉得目熟,想死想活偏就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下山的时候咱想起来了——就在那佛光寺的寺墙上嘛!”  “当真?!”  “那还有假?!寺墙上写的是甚咱忘了,不过那‘有’字,‘月’字,‘对’字,‘得’字,凡带钩子的字啊,它都有个飘飘卷卷的弯!咱绝不错认!昨日到佛光寺转一圈,其他不敢说,这字咱看的可是刻眼的细!”  叶君复蹙蹙眉,想了一想,叫过李密,低声吩咐过,两人分头出门。李密去佛光寺打探,叶君复去县衙找吕同商量事情走向。李密脚程快,叶君复到县衙时,他也行到了山脚下,正要上山,忽见西北方向火光冲天。不好!佛光寺起火了?!  叶君复那头也收到消息,此时正与吕同抽调人手朝这头赶。待赶到,佛光寺已烧去一半,那写了字的寺墙就在其中,烧得焦黑,余烬未了,寺中僧众来回奔走,从后山上一眼泉中取水灭火。火灭去,天也大亮了。众人乏得很,丢了水桶,顾不得满地狼藉,一屁股坐到地上不愿起。吕同呼人传来佛光寺住持,问他过火因由,说是仲秋季节,风干物燥,易生山火,许是昨夜到寺中拜月之人失手燃起,问到寺中人员,只道一个未少。又问可有行脚野僧到此歇宿,答道几日前有一人,跛脚,断指,宿了一夜,次日清晨题了首偈语在寺墙上,便直直去了,问可曾看清那野僧样貌,答道披一顶斗篷,罩得严实,露在外头的手脚皆有烂斑,似有‘麻疮症’,怕染上,不敢近身,更不敢细看。  又成了条断头线索。查也难,不查也难。  “为何那歹人总先了一步?!可恼!”吕同咬牙发恨声。  “……那行脚僧与芸娘之死、佛光寺夜火应有重大干系。”叶君复沉吟半晌,开口说道。  “据城门守军所报,从昨夜至今,并不见跛脚断指之人出城,歹人此时定然藏身于这山中某处。”  “嗨!你们只顾在离城远的地儿寻摸,殊不知‘灯下黑’?!近处也莫闹虚空才好!”李密无心飞插一句,引得两人深思。  “李兄这话甚是有理,来人!”吕同唤上一名公人,要他速派人手在县衙附近几条街巷中巡查。”  诸事排定,吕同揉揉眉心,把了茶盏想喝几口提提神。不料又有公人来报:“大人,今晨草市街上王记铁匠铺掌柜王义上报,说是他家井中有具浮尸。”  一夜之间,两桩命案,委实叫人悬心。吕同与留守公人略作交待,而后急急朝草市街赶去。一路走一路问那浮尸情况。不问则已,一问方知,那浮尸是个僧人模样,左手食指断了一截。众人心中皆阴霾——难不成又叫那班歹人抢先一步?!  到了王记铁匠铺,见那尸身面部已叫一层麻疮蚀得辨不出本相,众人远避,不敢靠近半步。仵作验探过后,说是麻疮症发,毒入心肺而死,推算时刻,应是凌晨时分。这案子套成个连环,只不知下一环扣向何方。吕同正想唤叶君复相商,却见他一张脸惊得失了颜色,忍不住近前探问:“贤弟,何事惊慌?”叶君复先让他将一干闲人清出,后把地上一团脏乌乌的布块摊开,指手说道:“你看……这……这不是柳大人画的瑶花么?!”  吕同虽不敢信,心中却不免一沉:“天下仿笔众多,加之受水浸泡,贤弟莫不是看走了眼?”  “绝无可能!世上墨虽多,只有东墨不怕水浸,你看,这画随那行脚僧一同在水中浸了数个时辰,尚未洇开!再看这瑶花的花瓣、枝叶、下笔的气度,能画出这般神韵的,除柳大人不做他想。吕兄若是不信,我身上倒有一副柳大人的瑶花,一比即知!”  吕同见他信誓旦旦,便接过那画一观。  四围一片死寂。过了好长时,叶君复才声沉说道:“传言柳之奇年少学画,握笔姿势不合常规,师父多方管教,均无法扭转,索性任他去了。他握笔惯于紧贴食指与无名指。学得太苦,练得太勤,食指与无名指上鼓出两颗大包……还有个美称,叫‘瑶花苞’……”  “……”吕同掰开那行脚僧紧紧蜷起的右手,看到食指与无名指上两颗蓇葖。两人相顾无言。面色白成一般样。  末了还是吕同开口劝慰:“天宽地阔,也不只有柳大人有这蓇葖,总有凑巧时嘛!”  叶君复静默不语。其实都晓得这事棘手。堂堂朝廷一品大员,扮作行脚野僧,出入花街柳巷,染了一身麻疮,死在这山穷水恶的乌越——慢说荒唐,就真这般做了,他又意欲何为?  这么一来,这尸身便不好处理了。照理说,染上麻疮死去的,定要立时火化,以免在城中散播开,现下是烧是埋,到底如何定夺。两人一时吃不准,正商量对策,一名公人撞门而入,急禀道:“大人!城北岗楼望见十里外烽火台上烽烟起,又收到锦山加急文书,说是邢疆国二皇子统兵五万,朝我乌越方向开来,距此已不足百里!”  正是平地起风波,一波未平一波起。  五、却看重兵卷乌越  “邢疆与北朝素来相安无事,不知今次这二皇子统兵五万犯我边境,是何用意?”累日事多,身心皆疲,吕同言语中添了几许乏意。  “乌越三面环海,只有朝邢疆这面通往陆路,此时若要将一城民众散出避兵祸,怕是出城不远便要与邢疆军碰个迎面!吕兄,事到如今,唯有闭门守城一途了!”叶君复接口说道。  “嗯,万不得已,据城周旋,等待朝廷援兵也是条路。只不知这路是活多、是死多……唉!以我乌越八百兵士,去敌邢疆五万虎狼之师,胜负立现。城内积粮满打满算,也只够半月,还有饮水一桩,乌越三面环海,本就咸水多,淡水少,邢疆只要派人潜入在那几口淡水井中投毒,断了水源,如何活命?!纵使派人紧守水井,若是邢疆围城不退,朝廷援兵又迟迟不到,我一城生灵,终是难逃一劫!吕某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却护不了满城百姓……”吕同说到情动处,泪光点点闪在目旁。  叶君复赶忙宽慰道:“吕兄莫要伤怀,情势虽急,却不是全无运筹余地,乌越县城建在崇山峻岭间,城墙高大坚固,又得历年修整之功,易守难攻。还有人手,我方只要稍作动员,便有三万之众!城中青壮年可集中到三面城门上守备,年老体弱者可分派去看管水源,妇人可以生火烧饭供应饮食,目下前路虽不明朗,却也万万不该先灭了己方志气!粮草、人手、诸般要事,吕兄宜早做安排!”  “贤弟所言极是!此时消沉了意气实实不当!”吕同振作精神,先写了一份告急文书,标上八百里加急字样,差公人日夜兼程,赶赴帝京。急召全城里正、甲长、朝奉至县衙内,说明形势,将各处人手照计划派定。又详问军备粮草,邢疆军队距乌越还有多少路程,吩咐探子每刻一报。叶君复从旁调度,两人这一番忙碌——足不点地,直忙到掌灯时分才得空坐下歇息。也唤人布了夜饭,两人举箸却无半点胃口,匆匆用过,便一同站上城楼极目眺望,暮色深浓,远处黑沉沉一片,山川草木融做一锅,看不分明;近处灯火与往日一般,只是少了清和添了肃杀。山雨欲来时,危城中人人勉力,尽忠职守,惟愿保得一城平安。吕同见城楼下人来人往,感慨良多:“世人皆道乌越山穷水恶,民风刁悍,殊不知他们多数为人良善淳朴,胜过别处百倍!若硬要说悍,也是因为此处近边,易受滋扰,不悍些,难道任人揉搓么?!……”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世人所道甚多,又有多少不偏不倚,恰恰对在正中的?亏得乌越人强悍,若是换了帝京那班叫酒肉声色掏空了身、掏细了胆的,我还真不好叫你固守城池呢!”叶君复笑道。  吕同也难得有了一丝笑意:“这也该算‘祸福相依’罢。”笑过后稍稍一停,他便掉转话锋道:“……贤弟,今早那具浮尸当如何处置?若在往日,城门开启,任意进出,还可迁到城外用‘黄洽’(防腐药汁)填了,等候帝京来人再论。可目下……天气炎热,城门锁闭,‘麻疮症’一旦散播开去……”  “……烧。”  “烧?!要是帝京查问起,又当如何?!”  “顾不得这许多了!烧吧,一切因果由子诚一肩担起。”  “贤弟……愚兄本要助你,不想却累你……累你……”吕同语声哽咽。  “吕兄莫要如此,一城兴覆事大,子诚个人事小。”叶君复回首望他,一派风轻云淡。  两人出掌相击,惺惺相惜。  “噢,对了,贤弟,这几日你就住在县衙内吧,有事也好找你商议。”  “嫂夫人……”  “不妨不妨,拙荆并未随到任上,内院几乎空置。愚兄已派人整扫干净,今夜早些歇息吧,明日还有硬场面要见哩!”  叶君复不再推辞,谢过吕同,随个小吏进到东厢客房,和衣躺下。李密被排到隔壁,他哪敢自己独个睡?!——天雷说不定几时劈下呢!  他抻长了脖子等那小吏伺候完,隔壁房门“吱扭”一响,便扛起不知从哪儿摸来的一株青滴滴的七月七日香,溜到叶君复门口,把一树枝叶摇得“哗哗”乱叫。他也没啥歪心思,不过是想吓吓叶君复罢了。摇。摇了半刻、一刻。门内连根针都不落!哇呀呀气煞人也!气得他对准门户,扬蹄一蹬、再一蹬、又一蹬……噫!碰不着?!有人用结界封了门?!他扔下树杈,贴在门板上压低嗓门喊:“叶君复!叶君复!!你别把咱一个丢在外头啊!天雷若是劈下来,咱就黑焦焦一坨,到时你可别悔呀!!”阙静。无人应门。垂头丧气地缩回隔壁屋里,翻出铺盖罩了个密不透风。热啊!还不敢露头,就怕旱天里落道雷,劈得他渣滓不留,再也见不着步玉了。(步玉:李密从瑶池偷来的瑶花)一身汗淌得哗啦啦。忍着!实在忍不得了就咒叶君复解解恨!  李密和叶君复只隔薄薄一面墙,这墙挡了这头的咒,也掩了那头的无边风月。  风月是否真风真月,各人有各说,若在别个,贴身摩挲,唇舌相戏,那可是真风流。换了叶君复,这就不叫风月,叫窘境。哪有这样的?!硬说他与吕同过眉眼,手牵连!不过是击掌表表相惜意,那人却不依饶,钉住他,扯开他衣衫,用些入不得耳的话羞他。拔腿拔不得,抽身抽不了,抬手要推拒,又被那人攥住,拽到鼻边细嗅:“子诚,你这手甚是不洁。不妨,待我与你唆干净。”说完便叼住他右手,从中指唆起,食指、拇指、无名指、尾指、掌心。叶君复只恨自家手骨太细、肢体不活,那人仅弄出三分蛮霸,他便抵他不过。身叫他压实,脚叫他夹住,手叫他唆紧,也就剩张嘴能逞逞豪侠:“雷煊!你若如此……我叶君复与你分道而行、永不相见!!”  无心话语最伤人。还伤在暗处,看也看不出,非要伤的那个去舔,一舔就是一嘴血腥。  那人扭住他,轻轻剥他。还能笑。就是这样人,伤得越狠,笑得越甜。势头彪劲,永不露怯。他最怕看他这样,好似蓄有一股狠劲,不知何时发出来毁天灭地。  也知道话说重了,也想收口,于是他碾了几碾嘴唇,欲要来次修补,那人没给他机会,用块软软的绸巾捂实了他。话再也出不来了,他“呜呜”地挣着,拿眼神问讯、质责、抗争……  那人读懂了一切,惨惨一笑道:“子诚,你只道遇着我是撞个煞星,哪知你才是我此生劫数……你我相识不过十年,分开倒有五年,罢么,谁让我一早便叫你掏空了心肝,活也是活副皮囊。呵呵,你看我多疼你,叫你逼得那样急都不敢伤你分毫……有多少回、我恨不得拆了你!!……今次也是,你胆子实在大,敢说出‘分道而行、永不相见’呢。真把你惯野了!……不怕,就是野了我也疼惜你,愿叫你舒服……”  叶君复瞪大了眼,看那人痴痴颠颠地用嘴包住自己耻处,吮、咂、舔、唆……  乱了。  叶君复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再僵直一团,而是……而是与那人应答唱和,乱出一阵阵细细的颤来。怎么办?抵又抵不过。难道就这样溃成一滩?!  哪来得及细思量?颤着颤着便收不住出精了,喷那人满嘴。慌得他不知如何是好,那人却定定地盯着他,将喷进嘴的东西一小口一小口、仔仔细细细地咽了下去。哪敢再看!赶忙蜷起身,背过去。那人极称意地看着他红红的后背——那一身艳情,似新剥豆蔻,染一层晚霞,多撩人。他问他:“舒服么?”哪里敢答!缩进侧边,调匀气息,装睡。亏得夜色会遮掩,不然他底气漏出,忒丢丑!把头埋进软枕下,装得极似,不想一天劳累,最后竟真的睡着了。那人仰天长叹两三番,起手与他盖被,掖被角,而后坐在床边低喃;“这天下敢拿雷煊戏耍的,怕只有你了!”言语中自是落寞幽怨不甘样样有。又要一夜无眠,奈何宿世冤家睡得香,也罢,不扰他了,由他去,明日邢疆军一到,两方对垒,定有场恶仗。那人没告诉叶君复邢疆军不只五万,另一路已经由水路从东面来了,也没告诉他锦山岗哨陷落,吕同差去报信的公人已被邢疆军擒杀。这是他命定的劫数,既是命定,硬要去破,势必更加凶险,不如顺其自然,得了缘法,能破则破,不能破,他便杀了他,绝不让他旁落他人手,受那折辱苦。  叶君复眠得好,全不晓那人在一瞬间动了杀心。他沉在梦底。梦到多年前的一个十五月圆夜,花市灯火如昼,他正少年,口啃月饼眼观灯,随兄长一路走一路看,走至条岔巷口,倏忽之间人潮退去,整条街市不见半只人影,一转身却看鬼影幢幢,耳边尽是“啾啾”鬼哭。唬得他心中好急,慌不择路,拔足狂奔,他逃鬼便追,鬼手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就要逮住他了,却被一人喝住。这回换鬼们四处奔逃,他惊魂甫定时,那赶鬼的一把牵住他道:“子诚,来……随我回家……”那人好高,他仰头看他,他面目模糊,只有面上一道长疤看得真切……  梦在此时恰被一声号角拦腰截断。叶君复挣着撑开眼,一壁起身着衣,一壁听外头杂沓的脚步声。忽有人敲门甚急,边敲边在言语中递消息:“贤弟!邢疆军到了!!”  叶君复暗惊——百里路程,即便急行军,也要五更天才到,怎么来的这样快!他赶忙整装,开门,随吕同一起登上东面城楼看个究竟,只见一队邢疆军在距城门半里外排布开,摇旗鼓噪。乌越这头紧闭城门,筑好工事,严阵以待。  “看来,邢疆军不止五万。这一队定是从海路悄悄潜来打先锋的。”叶君复沉声道。  “什么?!若果真如此,那锦山的岗哨恐已落入邢疆手中!”吕同大惊失色。  “是啊!那取道锦山的信使只怕凶多吉少!我们大意了,本以为邢疆军北地生长,不习水性,断断不敢冒险从西侧渡海而来。”  “不对!若仅凭邢疆军一支,绝过不了西海恶鬼涡,除非……难道邢疆与白庆联手了?!不、不可能!我北朝与白庆世代交好,前些年又在祁东订立盟约,怎会……不可能!”  “依我说,倒是极有可能。邢疆渐渐坐大,财帛充足,而我北朝这十年间却是虚空不断,白庆新帝白东远又是个重利轻义的,他算过机关,两相权衡,决定与邢疆联手破了乌越,再夺我澧州、邕州、衡州,直逼帝京,而后距势围城,要我北朝割地称臣,他们坐地分利。”  “这等背信小人!实实可恨!我乌越纵然地寡人稀,也要同他抗到底!来人!传令下去:预备好飞石弩!邢疆军若敢攻上城楼,定要叫他有去无回!”  “且慢!”叶君复拦下吕同。  “贤弟,怎么……?”  “吕兄,莫中了邢疆军奸计!”  “此话怎讲?”  “这队人马不过三千人,皆是轻装,攻城所用长梯、巨椽、车塔,均不见影踪……”  “你是说这先锋只是来鼓噪一番,乱我军心,疲我民意的?”  “不错!我们此时当如此这般。”叶君复要吕同近身来,贴耳将机宜一一相授。只见吕同一张脸渐渐化忧为喜,末了对在旁等候的公人说道:“挑八百个壮劳力随我去锡山,岗哨上的给我紧紧盯牢,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其他人原地歇息!不论外头那班邢疆军如何闹,无我命令,不许理会!如若有违,军法处置!”  待诸事排妥,吕同便朝叶君复一拱手道:“此处就有劳贤弟了!”  “吕兄放心,子诚定然不负所托!”叶君复颌首道。  吕同去后,叶君复仰头望天——二更刚过,离五更尚有三个时辰,若事情能在邢疆军到之前办妥就再好不过了……  天上北斗转,金星移,人间玉漏残、更筹换。五更,邢疆大军到达时,乌越县城内也多了一堆黄土。这黄土就堆在西面城门附近,老大一摊,高处与城门平齐,宽处亦有城门阔绰。  两边对垒之势业已做成,怪的是,那邢疆军竟不见动静。一日。两日。直到第三日深夜,才出来一阵鼓噪,鼓噪半个时辰有余,平息下去。隔一个时辰,再次鼓噪。天明时分就撤下,如此连续三日。熬得吕同躁意翻涌,急急找来叶君复商议目下情势。  “贤弟啊,这邢疆军到来以后,一不叫阵,二不攻城,只在深夜时分鼓噪,这、这究竟是何意图?!难道真想将我们困到粮尽那日!”  “吕兄稍安勿躁,邢疆此举意在使我军心浮动,耗我元气,二鼓衰、三鼓竭,他们倒是深谙此道。我们索性将计就计,该歇息的歇息,该预备的预备,想来邢疆攻城就在近两日间。”  “哦?何以见得?”  “邢疆与白庆各怀心思,必定投鼠忌器,围城日久,多易生变。吕兄务必加强夜间巡视,他们定会选在入夜时动手!”  邢疆军果在第五日入夜时分派出三股人马,悄悄潜至看似守备稀松的西面城墙下,使长梯搭住墙头,无声无息地朝上爬,待他们爬到半路,墙头上忽然火光大盛,杀声震天,两头短兵相接,乌越这头将预备好的热油朝下浇,邢疆那头则放出无数箭矢,战了有半个时辰,邢疆军在西面城墙下丢了百来具尸身后,退去了。  “好啦好啦!邢疆军退了!”吕同立在西面城楼上,望着四散溃逃的邢疆军喜道。  “不、不对!”叶君复皱眉道。  “贤弟,如何不对?!”  “邢疆军……”  叶君复正张口要答,身边兵士一声惊叫:“大人!城、城下那些尸身!!”  城下那些尸身乍了起来,断足的、断手的、断头的……  不顾一切地搭起长梯往上爬……  都被唬住了。都不晓得挪了。只晓得呆呆站着,站成根木桩。  “众人听令!火速将飞石弩架起朝下打!热油运来,浇!”吕同一声令下,兵士们才醒过这一惊来,上上下下一阵奔忙。没用。那些尸身即便是只剩半截,仍拼了死命朝上爬,僵持一段,乌越这边渐渐显出败相。  怎么办?!  叶君复这一急非同小可,好好一片下唇生生叫他碾出血来。那人不知从何处钻出,扣住他下巴,使面软巾轻轻抹去那渗出的血:“你啊,仍是这般,遇着难事就碾唇!薄薄一层,那禁得起你这样碾!”  叶君复叫他唬得忘了挣——这人、这人胆恁大!吕同就与他站个并肩、他也敢?!  “莫慌,旁人瞧不见我。”那人伸手探至吕同面门,晃几晃,以证他所言不虚。  “情势危如累卵,谁有心同你戏耍?!”叶君复甩开那人。  “呵呵,不妨,我来助你。”  “……”  “你将我荐与吕同,余事我自有主张。”  叶君复一心要挽这败局,勉强信他言语,将吕同引至楼廊边,几句话匆匆荐过,只看那人何计退敌。  “田兄,这班妖物甚是厉害,明明一副血肉之躯,却杀而不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哇!!”吕同得知这叫“田轩”的有退敌手段,即刻迎上来问计于他。  “吕大人莫急,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世间万物,均有克制之法。这白庆人养‘穆尼’也无例外。要克它,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哦?!何谓易,何谓难?”  “凡间物事灭不了这‘穆尼’,需天上降下几阵霹雳,烧去钉在他们左耳、手脚上的暗钉。”  “这、这确是桩难事,连日晴好,哪里去觅‘霹雳’?!”  “这也容易。寻来一人,扮作牛样,立于城头,牛吼数声,自有霹雳降下。”  吕同听得迷瞪瞪,不知该到何处去寻这神人。叶君复倒有几分了然,知他说的那人是李密。  李密就在近旁一棵树上偷听,起头还想笑来着——呸!亏他掰得出,找个人扮头牛就能引来天雷?!  后来咂一咂,嗯?!不对啊!这……这不是在说咱么?!他一个“滚地扒”从树上滚落,双手扒定那人,怒道:“啐!老子才不乖傻傻地让天雷劈呢!要去你去!!”  “呵呵,我手脚干净,天雷不撵我么。”那人不知使了个什么手段,朝后一退,李密手里就空了。两人对视一阵,李密都杀气腾腾了,谁知最后叫那人一句话将他气势戳破,败下阵来。  那人说:“你借叶君复避天劫,他若有事,你当如何?”  “啐!老子忒倒运!扮!扮还不成吗?!”李密气得脱了“人样”,角也顶起了,尾也撇出了,不需扮,现成一头牛!  骑上墙头他还不忘回身恶狠狠地唬人:“老子要是变鬼了、头一个找你!!”  那人朝他脚边放把红伞,浅浅一笑道:“拿去挡挡罢。”  “作甚?!晴天撑伞,吓死百姓!”李密鼓鼓嘴,也不捡那放到他脚边的伞,只朝左右喊一声:“哎!都退开了啊!!一会儿劈焦了可没药医!!”  众人听说要招雷,不论真假,先退到后头去。李密看场面清干净了,就叉起手一通瞎吼乱叫。折腾完,他赶紧蹲下来,缩紧身子,抱成团球。咳!万事俱备,只等天雷。  ……  都屏息等候那天雷降下。为甚不见风云变色,霹雳降落?!  李密看着墙下那帮断头缺脚的‘穆尼’肉虫子似的翻上来,有几个险险搔着他脚背——急了!直起身来,又吼,吼得那可真叫唇焦舌敝、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还是没动静!急得李密不管不顾,脏话一顺嘴就喷出来:“搠杀那娘!快来看哪!玉帝老儿没卵泡啦!!他连老子都不敢劈啦!!快……”  他那“快”字只起了个头,后头被几个硕大的雷球劈得噎在喉里,吓裂了!  这天雷硬是不凡,滚成几个大球,连连劈下,劈得李密十分狼狈:毛卷了,角断了,尾也糊了一块。他顾不得面子,一把抄起搁在脚边的伞,快快撑起,缩在下边闭紧双目,大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过了有一刻,那雷球收了,李密偷偷朝下一瞄:吁!这天雷果然厉害!下头一摞全都黑焦焦!臭气熏死人!亏得老子福大命大造化大!  他跳下墙头,躯干拗得笔直,一路走一路摇唇鼓舌:“这叫啥?!这叫工夫硬!道行深!换了别个还不得灰飞烟灭啊?!不是吹,我李密身上都是真本事!不卖半点虚!”领受完众人一堆夸,就等叶君复热赞几句呢,不想他只淡淡俩字:“有劳!”便打发了!太敷衍!李密嘟着嘴蹿上树去生闷气。闷气生是生,可也不耽误他留只耳朵听下头动静。  “吕兄,这‘穆尼’与白庆人性命相连,此番吃天雷烧杀,他们死伤不少,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邢疆军亦已借此次进攻探得些虚实,大战就在目下,怠慢不得啊!”  “贤弟所言有理,那便依计行事罢。”  什么计?美人计?苦肉计?空城计?他把肚中计全挖空了,只不知这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见吕同指挥数百壮劳力,将堆在城中的黄土分运至东西两道城门后,一层一层垒砌,封死了城门。  咳!管他什么计!反正下头有热闹,赶紧下树凑凑!  话分两头说。吕同那头忙着抬土封城,叶君复这头派人将七子树油贴着四面城墙浇下。  后半夜毕竟无事,这一日也算平安过了。第六日晨,邢疆一万兵马排布城下,分做五个阵子,长梯、巨椽、木塔立在阵前,全场紧绷如满弓,一触即发。  李密凑了一夜热闹,滚了一身黄土,累得好惨,刚找了棵大树想小眠一阵——“咚”!、“咚”!、“咚”!三声巨响,撼得那树哗啦啦随着颤。啐!哪个老杀才这般不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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