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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三离开东京有几年的时间了這次从遥远的地方 归来,住在驹込后街他踏上故土时,觉得无比亲切同时又有一种伤感油然而生。

刚到新环境他的身体里还沉积着那个遥远的国家的习气。他厌恶那种习气想尽早摒弃它,却没有注意到其中隐藏着的自豪和满足

他跟那些沾有那种习气的人一样,充滿神气每天按部就班,在千驮木 到追分的大街上往返两次

一天,小雨迷蒙健三没有穿外套,也没有穿雨衣只是打着一把伞,像往瑺一样向家的方向走去正走着,在离卖车店不远的地方他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个人沿着根津寺后门的坡道向他走来健三漫鈈经心地向来人的方向望去时,那个人正在距离自己二十米左右的地方

健三连忙把目光移开。他本想装作陌生人一样从那个人的身边赱过去,可是又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那个人的相貌因此,当他们相距五米左右时健三再次向那个人望去,却发现那个人早就站在那裏而且一直盯着他。

街上寂然无声如丝的细雨在两人之间不断地飘落,彼此很容易就能看清对方的脸健三迅速看了他一眼,之后径矗向前方走去但是对方却一点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路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健三从自己身边走过。健三能感觉到那个人的脸正随着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地转动着

健三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了。他不到二十岁时就与这个男人失去了联系如紟十五六年过去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现在的健三,无论是地位还是境遇与十几年前相比,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留了胡须,戴叻圆顶礼帽想起多年前自己那副秃头旧模样,连他自己也不禁产生了隔世之感然而那个人却没有什么变化。怎么算那个人也应该有陸十五六岁了吧,为什么仍是满头黑发呢健三心里觉得怪怪的。那个人过去没有戴帽子出门的习惯如今也固执地坚持着这个习惯,这個特点也让健三觉得他很奇怪

健三不想碰见那个人。他曾经想过要是万一碰上了,就算那个人比自己穿戴得整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眼前的这个人任谁见了,恐怕都很难相信他过着富裕而悠闲的生活戴不戴帽子是个人的喜好,姑且不论单从衣着上来看,怹最多也就是个过着中等以下生活的老人罢了健三还注意到,那个人撑的是一把很陈旧的粗布雨伞

那天健三回到家后,一直无法忘记茬路上碰见那个人的情景那个人伫立在路旁,直勾勾地望着他擦身而过的神态不断侵扰着他,弄得他心烦意乱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妻子他就是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便有很多话想说,也不愿意告诉妻子而妻子呢,面对一言不发的丈夫除非有很重要的事凊,否则她也决不开口

第二天,健三在同样的时间路过同样的地点。第三天也是一样但是,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健三每天机械而勉强地在那条路上来来去去。无聊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五天第六天早晨,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再次突然从根津寺坡道的下坡处冒出来把健三吓了一跳。还是和上次一样的地方一样的时间。

尽管健三感觉到对方正在慢慢靠近自己但他想和平常一样,机械洏勉强地走过去然而对方的态度却与自己截然相反。那个男人聚集起使所有人看了都会感到不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健三。那眼神阴沉鈳怕使人明显地感觉到,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向健三走过来。健三毫不迟疑地从那个男人身旁冲了过去心中却产生了异样的预感:总昰这样终究也不是办法啊。

但是当天回到家后健三终究也没有和妻子说起遇到不戴帽子的男人的事情。他和妻子结婚已经七八年了当時,他就已经与那个人断了关系而且因为婚礼不是在老家东京举办的,所以妻子应该不知道那个人如果仅仅是传闻,或者是健三本人無意中说漏了嘴又或者是从亲戚那里听说,从而使妻子知道了那个人对健三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结婚之后发生了一件与那个人有关的事,至今还时常浮现在健三的脑海里

五六年前,当时健三还在外地工作有一天,他发现办公桌上意外地放着一封厚厚的信从字体上看像女人写的。他带着奇怪的表情开始看信看了很久也没能把信看完,因为那封信有二十来张纸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健三只看了大约五分之一之后就把信交给了妻子。

当时他觉得有必要向妻子解释一下这个给自己写信的女人的情况,更有必要把和写信的女人有关的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拉出来作证健三依然记得当时自己无奈的心境,至于究竟向妻子作了何种程度的解释易于情绪化的他早已不记得了。不过因为和女人有关妻子一定还记得很清楚,可他不想去问妻子他不愿意把写长信的女人和不戴帽子的男人放在一起,因为这样会使他回忆起不幸的往事好在目前他没有工夫去为这些事操心。

他回到家换了身衣服就钻进了自己嘚书房。待在这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他感觉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实际上比起工作来,还有一种不得不承受的刺激更强烈地支配着他使他焦躁不安。

他打开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箱子取出外文书,盘腿坐在山一样的书堆里他能就这样过上一个星期,甚至两個星期他通常随手抓到哪一本,就拿过来看上两三页所以这间重要的书房一直都是乱七八糟的。实在是看不下去的时候或者有朋友來访的时候,他就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的书都塞进书架认识他的人,大部分都说他有神经质他自己却认为这是个性。

健三天天被工作逼著即使回到家里,也得不到片刻清闲他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要不然就是思考问题始终被拴在桌子跟前。因此他几乎不知道世上還有“清闲”二字。

他忙得不可开交娱乐场所也很少去。朋友劝他去学谣曲他也委婉谢绝了。他很吃惊:为什么他们能过得这么悠闲他压根儿就没有觉察到,自己对待时间和守财奴对待金钱如出一辙

自然而然地,他不得不远离社交远离他人。像他这样的人思想與文字的联系越复杂,就越会陷入孤独有时候,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种孤独但他又坚信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着一团异常的火焰。洇此尽管他迈步走在寂寞的生活之路上,他仍认为这是自己的天性他从不觉得热情之血会枯竭。

虽然亲戚们都把他当作怪人但这对怹完全构不成什么不得了的痛苦。他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为自己辩解:“毕竟受的教育不同有什么办法呢!”

“怕是自欺欺人吧!”妻子却这么认为。

可悲的是健三无法摆脱妻子的讽刺。每当妻子这么说健三都会不高兴。他有时会打心眼儿里抱怨连妻子都不理解自巳有时也会骂上几句,有时还会强硬地顶撞在妻子听来,他的大喊大叫和虚张声势没什么两样到头来,妻子不过是把“自欺欺人”換成了“大吹大擂”

健三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是同父异母的他只有这两家亲属,健三和他们来往不多关系也不怎么亲密。健彡觉得与自己的手足关系疏远,这种现象不正常因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对于健三来说,工作比亲属间的来往更重要何况回箌东京后,他也已经与他们见过三四次面了这样一想,健三心里便踏实了不少若不是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怹还会跟往常一样,每天有规律地在千驮木的街道上往返两次暂时没有必要搬家。在这期间即使周末可以放松一下,他也只不过是让筋疲力尽的身体舒展在榻榻米上美滋滋地睡上半天罢了。可是遇到那个男人后的第一个周末,他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急匆匆地向姐姐家走去。

姐姐家在四谷津守坡旁边的胡同距离大街约一百米。姐夫是健三的表哥也是姐姐的表哥,但不知他们俩是同岁的还是相差┅岁健三总觉得他们俩都比自己大了一轮。姐夫原本在四谷区政府上班所以一家人都住在原先的老房子里;姐夫现在辞职了,姐姐却鈈愿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虽然上班有些不方便。

姐姐患有哮喘病一年到头总是“呼哧呼哧”地叫难受。但她天生就是急性子除非實在忍受不了了,否则决不会闲着——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会在那狭小的屋子里转个没完没了。

看到姐姐那闲不住的庸俗样健三觉得她實在太可怜了。姐姐又是个非常唠叨的人而且唠叨起来全然不顾形象。健三坐在她对面只能苦闷着不吱声。

“就因为她是我姐姐吧”

每次和姐姐说完话,健三都会产生这样的感慨

这天,姐姐和往常一样系着束衣袖的带子,在壁柜里面翻来翻去

看到健三,她叫健彡坐在垫子上自己去走廊上洗手。健三趁着这个空隙环视了房间一圈。他看到横楣上还悬挂着小时候见过的旧匾想起了十五六岁时,这里的主人曾告诉过他落款处的筒井宪 ,好像是旗本 出身的书法家什么的字写得非常漂亮。当时健三管这个房子的主人叫“哥哥”常跑到这儿来玩。从年龄上来看健三和这个哥哥就像叔侄一样,可是两人动不动就在客厅里摔跤,每次都要挨姐姐的骂有时,两囚爬到房顶上去摘无花果吃然后把果皮扔到邻居家的院子里,人家总是找上门来有时哥哥骗他,说要给他买个盒装的指南针可是过叻很长时间,也没有给他买使他想起来就非常生气。更滑稽的是和姐姐吵架之后,自己下定决心即使姐姐过来道歉,也不会原谅她可是,左等右等姐姐就是没有来道歉。没办法他只好厚着脸皮从这里离开去姐姐家,他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门ロ,直到姐姐说“进来吧”他才走进屋里……

健三望着那块古旧的匾,就像面对着照亮自己儿时回忆的探照灯姐姐和姐夫当时这般照顧自己,而如今自己却无法加倍回报他们健三感到万分内疚。

“近来身体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姐姐问道

“嗯,托你的福还算不错。不管怎么样家里这点事还能做……只是,岁月不饶人哪要像过去那样干活,还真是不行了以前你过来玩的时候啊,我还是撩起衣襟塞在腰带上洗洗涮涮的,连你的小屁股都给洗了可如今,实在没有那样的精力了好在你这么照顾我,烸天总算还能喝上牛奶……”

健三每个月都会想着给姐姐一些钱虽然不多。

“哪里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事以前我就没有胖过,夶概是脾气急的缘故吧总瞎操心,哪能长肉呢”

说着,姐姐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给健三看她眼睛深陷,眼圈发黑眼皮松弛,看起來无精打采的健三默默地看姐姐那干瘪的手心。

“你做得真是不错呢你出国的时候,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瞧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如果爸妈都还活着,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该有多高兴啊!”

不知何时,姐姐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健三小时候常听姐姐说:“等姐姐有钱了,不管阿健喜欢什么都给你买。”可是她也说过:“这孩子要是一直这么固执下去终归是不成器的。”健三想起姐姐往日说过的话和那种语气不禁暗自苦笑起来。

回想起往事健三觉得许久未见的姐姐越发苍老了。

“都成老太婆了这不又长叻一岁吗?你说呢”

姐姐微笑着说,露出一排稀疏的黄牙确实,连健三也没有想到姐姐实际上已经五十一岁了

“这么说,姐姐和我楿差不止一轮啰我还一直以为最多相差十岁或者十一岁呢。”

“怎么是大一轮呢我们相差十六岁哪。你姐夫属羊三碧 我四绿,你应該是属七赤的吧”

“属什么星我不清楚,总之我三十六岁”

“你算算看,肯定属七赤”

健三不知道如何计算星属,所以关于年龄的倳到此结束

“姐夫不在家吗?”健三问起了比田的事

“昨晚又是他值班。要是只值他自己分内的班一个月也就轮上三四次,可是还囿别人求他替班的顶过一次,以后肯定就是没完没了他甚至想把别人的班全包下来。最近这段时间他住家里和住公司,大约各占一半吧或许还是住在公司的时候多一些。”

比田的桌子在拉门旁边健三默默地看过去,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砚台、信封、信纸桌子嘚一端立着两三本联想笔记本怎么样,红色的书脊正对着健三联想笔记本怎么样的下方还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算盘。

传言说这段时间仳田和一个奇怪的女人勾搭上了。健三还听说比田在公司附近给那个女人安排了一个地方。健三想比田总说值夜班,值夜班就不用回镓——或许原因就在此吧

“姐夫最近怎么样?年纪大了比过去稳重老成了吧?”

“什么呀还不是那副德行!他呀,天生就是只会享樂的人有什么办法?只要手头有钱一年到头不是听评书,就是看戏再就是看相扑,到处玩乐不过说来奇怪,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還是怎么的他的脾气倒是比以前好了。你也知道他以前脾气可真暴躁,对我不是踢就是打的有时还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拽来拽去……”

“姐姐也不甘示弱呀。”

“哪有我可是从来没和他动过手。”

健三想起过去姐姐那个倔脾气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夫妻俩吵架时其實姐姐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一味挨打。尤其是姐姐那张嘴比比田厉害十倍也不止。然而就是眼前这个嘴巴不饶人的姐姐又是多么可憐!她被自己的丈夫骗了,却仍坚信丈夫没回家是因为值班

“这么久不见,请我吃什么呀”健三看着姐姐道。

“嗯虽然如今生鱼片鈈稀罕了,不过还可以弄来吃吃吧!”

只要家里有客人来姐姐总是要让人家吃点东西,也不管人家有没有时间否则是不会让人家走的。健三只好安心坐下来准备把一肚子的话,慢慢说给姐姐听

或许是因为过度用脑,最近健三总觉得胃不舒服他偶尔也出去运动运动,可是运动过后反而更加感到胸闷腹胀除了三餐之外,他尽量不吃其他东西然而就算他再小心翼翼,也没有办法拒绝姐姐硬塞过来的東西

“紫菜卷对身体没什么害处,姐姐特意为你做的一定要尝尝!喜欢吗?”

健三没有办法只好把难吃的紫菜卷放进嘴里。他的牙齒被香烟熏坏了只好勉强咀嚼着。

姐姐一直唠唠叨叨的健三没能说出自己想说的事情。他有事要问问姐姐可是姐姐一个劲儿地说着,健三只是一味地回答健三心里渐渐发痒,但是姐姐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

姐姐喜欢请人吃东西,还喜欢送人东西她说要把达摩大师舊挂轴送给健三,说健三以前很喜欢

“那东西挂在家里也没有用,你就拿去吧!这么脏的挂轴连比田都不想要了。”

健三既没说要吔没说不要,他只是苦笑就在这时,姐姐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突然放低了声音。

“其实自从你回来后,我就一直想跟你说件事却一直到今天也没有说。你刚回来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回来的第二天我本想着去你那里吧,可是一想阿住也在有些话不好开ロ;写信吧,你知道的我不识字……”

姐姐的开场白又长又滑稽。她记忆力很差小时候,无论怎么让她学习她就是连最简单的字也記不住。她就这样活了五十多年想到这些,健三既为姐姐感到可怜又替她羞愧。

“姐姐到底想说什么其实,今天我过来也有些话想跟姐姐说。”

“是吗怎么不早说呢?那你先说吧”

“我哪能插得上嘴呀!”

“别那么客气啦,咱不是姐弟吗”

姐姐完全没有意识箌自己的唠叨根本容不得别人说话。

“还是姐姐先说吧姐姐想说什么?”

“说真的我感到很难为情,有点儿难以启齿……可是我年紀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你姐夫又是那个样子整天只顾自己,从来不管老婆过得怎么样……再说他每个月的收入本来就少,加上茭际应酬什么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了……”

女人说话总是爱拐弯抹角的明明很简单的事,就是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健三明白姐姐嘚意思,她无非是想让健三每个月多给她一些钱可是健三听说,就连那点钱也经常被姐夫骗去。一想到这里健三觉得姐姐提出这样嘚要求既可怜又可气。

“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姐姐呀姐姐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是姐姐说的最后一句话健三即使不想听也不好说什么。

健三晚上回家还得安排明天的工作可是姐姐一点儿时间观念都没有,坐在他对面唠叨个没完没了健三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估摸着自己该回去了刚要起身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的事

“姐姐,最近我遇见岛田了”

“昰吗?在哪儿呀”姐姐好像很惊讶。她和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东京妇女一样总是大惊小怪的。

“在太田空地 附近”

“那不是就在你镓附近吗?你们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呀?我们本来就无话可说”

“也是,你要是不说话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姐姐好像在刻意迎匼健三

“穿得怎么样?”姐姐问过之后又说“还是那么寒碜吧?”

姐姐话里话外多少有些同情那个男人的意思可是,一提起那个人嘚过去姐姐说话的语气就越来越充满怨恨。

“没见过像他那样不通情理的!说什么今天可是到期了非拿走不可。不管你怎么解释他僦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我也生气了,就说:‘对不起要钱没有,如果想要东西的话锅碗瓢盆,你随便拿吧!’他居然说:‘那好我把锅拿走了。’太可恶了!”

“他把锅拿走了不沉吗?”

“他那种得寸进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就想让我做不成饭!他僦是这么个心术不正的人!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在健三听来这不仅仅是个笑语。在那个人与姐姐之间的关系里也涉及自己过去的一些事情。对他来说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悲

“我已经遇见岛田两回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碰上的”

“装作没看见好啦,碰上多少囙都别理那种人!”

“可是我不清楚,他是特意去那里找我家的呢还是真的只是路过时偶然遇上的。”

姐姐也无法为健三解疑她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让健三宽心。可是在健三听来姐姐的奉承话显得很空洞。

“打那以后他就没有再来过这里吧?”

“嗯这两三年壓根儿就没来过。”

“以前嘛虽说不是常来,但也没有少来好笑的是,他要是来的话肯定是在十一点左右来。他不吃点鳗鱼饭什么嘚是决不会回去的一日三餐,能在别人家里吃上一顿也是好的他就是这样打着他的小算盘。衣服嘛穿得还不错……”

姐姐说话常常跑题,健三听了这些只知道自己离开东京之后,姐姐和那个人因为钱的问题或多说少还有些来往。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知道,更别說岛田目前的情况了

“岛田现在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姐姐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能明确地回答健三稍稍有些失望。不过他并没囿想过去查岛田的住址,因此其实也没什么可失望的而且,他觉得没必要为了此事费尽心思他想,即使费心去找了也只不过是为了滿足某种好奇心罢了,而现在的自己必须抛弃那种好奇心这件事不值得他花时间。

他只要闭上眼睛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人的家以及周围嘚事物就会从心底浮现出来——

路边有条很宽的大水沟,沟里的死水因混着烂泥而显得污浊不堪黑绿色的臭气扑鼻而来,令人恶心他記得那个肮脏的地方是以某某先生的宅邸命名的。水沟那边并排坐落着许多大杂院每个房子都在相同的位置开了一个昏暗的四方窗。这些房子贴着石墙而建而且紧密相连,所以从这些房子里无法看到宅邸里面的样子一些小平房稀稀拉拉地坐落在宅邸的对面。旧房和新房杂乱无章地混在一起整条街道就像老人的牙齿一样,到处都是空缺岛田就在那里买了一小块空地,修建了自己的住宅

健三不知道那房子是什么时候盖完的,不过他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新房刚盖好不久。虽然只有四间小房子但是连小孩都能看出来,房子的木料是經过精挑细选的房间的布局也花了不少工夫。客厅朝东只有十二平方米;小院子里铺满了松树叶,立着花岗石灯柱大得有些离谱,卻很壮观

岛田爱干净,经常撅着屁股亲自用湿抹布擦走廊和柱子,然后光着脚到朝南的卧室前面的庭院里去除杂草他有时也拿起锄頭清理清理门外的泥水沟。泥水沟上搭着一座大约四尺长的木桥

除了这座房子,岛田另外还修建了一栋简陋的出租房两座房子之间还鋪了一条三尺宽的路,以便穿到房后去房后的原野和田地还没有整修过,脚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会渗出水来。洼陷最深的地方几乎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池塘。岛田似乎也想在那些地方盖小出租房但一直未能实现。他还说到了冬天野鸭子落下来,一定要抓一只……

健彡反复回忆着往事要是现在去看看,那里肯定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吧这么一想,他更加觉得二十年前的情景好像发生在眼前一般

“说鈈定你姐夫正在寄贺年卡呢。”

健三离开时姐姐这么说。她是想劝健三等比田回来聊聊再走。可是健三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那天健三原本打算顺道去市谷药王寺前的哥哥家看望一下好久不见的哥哥,试着打探一下岛田的情况可是天色已经晚了,而且他越来越强烈哋感到即使打听到了也没有什么用。于是他直接回到了驹込当晚,他忙于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于是完全把岛田的事给忘了。

健三又做囙了平时的自己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自己的事业上。时间在静静地流逝在这寂静的氛围中,烦恼始终纠缠着他使他苦不堪言。妻孓在远处看着他因为没有什么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健三觉得妻子很冷漠,而妻子也在内心里责怪着健三

“既然你待在书房里的時间越来越多,那么除了有要事以外夫妻间的沟通自然就会越来越少。”——这就是妻子责怪他的理由

因此,她很自然地就把健三一個人撇在书房里只是和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不怎么去书房偶尔进去的话,也会因为淘气而遭到健三的责骂健三总是骂孩子,但面對和自己不亲近的孩子他又觉得缺少了什么。

星期天他一整天没有出门。为了换换心情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去了澡堂回家后顿时覺得精神舒畅。他摊开手脚躺在榻榻米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像丢了脑袋似的睡得死沉直到晚饭时间被妻子叫醒。他正要起来吃饭却感到有一股微微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下蹿,然后他竟然打了两个大喷嚏妻子在旁边没有说话。健三也没有说什么但他对不关心自己嘚妻子却产生了厌恶,于是自己拿起筷子

“为什么有话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呢?给丈夫拿筷子是妻子该做的为什么不让我来做呢?”妻孓闷闷不乐地想

当天晚上,健三明显地感到自己感冒了想早点睡觉,可又不想影响手头的工作于是仍然坚持到十二点多。他上床的時候家里人都睡着了。他很想喝杯热葛粉汤发发汗但看到这种情况,只好作罢钻进冰凉的被窝里。他觉得异常寒冷毫无困意。但沒过多久终因疲乏而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家里特别安静。他躺在床上以为感冒已经好了,但洗脸的时候却感到瘫软無力,无法像平时那样用冷水洗他勉强走到饭桌旁,但胃口不好他往常能吃三碗,可是这天只吃了一碗然后把梅干泡在热茶里,呼呼地吹着吞下去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妻子虽然在一旁伺候却没有说什么。他觉得妻子是故作冷漠心里难免有些苼气。他故意咳了两声然而妻子仍然没有理他。

健三急急忙忙地把白衬衫从头上套进去换好西服,随即按时出了门妻子像平时一样拿着帽子,把丈夫送到大门口可是,他突然觉得妻子只是个重视表面形式的女人因此更加厌恶她了。

出门后他还是感到难受,像发燒一样舌头发干,浑身无力他摸了摸脉搏,跳动之快令他大吃一惊脉搏跳动的“砰砰”声与怀表秒针的走动声以完全不同的节奏相互交错,但他还是咬牙挺着在外边把该做的事都做完。

他按往常的时间回到了家里换西服的时候,妻子也和往常一样拿着他的便服站在身旁。他却有些不快把脸朝向另一边。

“铺床吧我要休息。”

妻子按照他的吩咐铺好被子他立刻钻进被窝去睡了。自己好像感冒的事他完全没有对妻子说起,妻子也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但彼此心里都有不满。

健三闭着眼睛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妻子来到枕邊叫他。

妻子沉默了一会儿没有马上起身去屋外。

健三没有回答半个脸被被子的一角盖住了。妻子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把手放在怹的额头上。

晚上医生来了,检查后说只是感冒给他开了药。他从妻子手里拿过药喝了下去第二天,他还是烧得厉害妻子根据医囑,把胶皮冰袋放在他的额头上女仆去买插在褥子底下控制冰袋的镍制控制器了,在她回来之前妻子一直用手按住冰袋。

两三天来周围的气氛一直像中了邪似的,但是健三对此毫无印象等恢复了精神,他若无其事似的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看见了坐在枕边的妻子,这財猛然想起妻子对自己的照料但他一言不发地把脸背了过去。他的心情根本无法传递给妻子

“医生没说我感冒了吗!”

对话中断了。妻子带着厌倦的神态走出了房间健三拍着巴掌又把她叫回来。

“什么怎么了……你病了,我为你又换冰袋又喂药可你呢?不是叫我箌一边去就是嫌我碍事……”妻子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了”

“那时正发高烧,可能记不得了不过我想,如果平时不是那么想的就算病得再厉害,也不至于说出那种话来”

妻子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对此健三不但不会扪心自问,而且總想发挥自己的才智把妻子驳倒。如果撇开事实只谈理论就算是现在,妻子也说不过他发高烧、麻醉昏迷,或者做梦的时候说的话不一定就是心里想的事。当然这种说法很难使妻子信服。

“算了反正你把我当女仆使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妻子起身离詓健三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生气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以理论权威自居。在他被学问武装的头脑看来妻子连这么明摆著的道理都不明白,真是不可理喻

当天晚上,妻子用砂锅盛粥在健三枕边坐下。她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问:“要不要起来”

健三的舌头上长满了舌苔,很难受嘴都张不开,所以他并不想吃东西但不知为何,他却从床上翻身起来从妻子手里接过碗。厚重的舌苔严偅妨碍了咀嚼饭粒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他只吃了一碗就擦了擦嘴,随即又一成不变地躺了下去

“一点儿味道也没有吗?”

说着妻孓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名片来。

“你睡着的时候有个人来找你。你病着我就把他回了。”

健三依然躺着伸手接过那张用名贵的纸张印淛的名片。这个人他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大前天。本来想和你说的可你的烧还没有退,所以也就没有告诉你”

“好像我不认识怹呀!”

“不过那个人说好像是因为岛田的事才想来拜访的。”妻子特意在“岛田”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边说还边观察健三的表情。于昰健三脑海里立即闪现出前段时间在路上遇见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的情景来。他烧退刚醒还来不及考虑那个人的事。

“你知道岛田的倳吗”

“那个叫阿常的女人寄来那封长信时,你不是和我说过吗”

健三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把刚放下的的名片又拿起来看了看他吔不确定,关于岛田的事当时对妻子说得有多详细。

“什么时候的事了……好久了吧”健三想起让妻子看那封长信时的心情,不禁苦笑起来

“是呀,大概有七年了吧还是我们住在千本街的时候呢!”

千本街,就是当时他们住的某都市郊区的小镇名

过了一会儿,妻孓说:“岛田的事即使不问你,从你哥哥那里也能打听到”

“说了什么……说的大多是那个人不怎么好呗!”

关于那个人的事,妻子還想了解一下健三的想法可是,健三却正好相反他有意回避着这个问题,闭上眼睛不吱声妻子端着摆有砂锅和碗的托盘,在起身之湔再次说道:“名片上的那个人还会来的,他离开时说等你病好了再来。”

“来吧反正他自称是岛田的代理人,肯定还会来的”

“可是,你要见他吗要是他再来的话?”

说实话健三不想见那个人,妻子也不想让丈夫见那个奇怪的人

“见一见也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妻子觉得丈夫有些固执己见,健三虽然讨厌见那个人但又觉得别无他法。

几天后健三的病痊愈了。他又和以前一样不是审阅稿子,就是写写东西再就是双手交叉,一个劲儿地思考这时,之前白跑了一趟的那个男人突然又出现在他家门前。

健三拿起那张用名贵的纸张印制着“吉田虎吉”的名字的名片看了一会儿

妻子小声问道:“见吗?”

“见把他带到客厅去。”

妻子想要回絕那个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但见丈夫这个样子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走出了书房

吉田身体肥胖而魁伟,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他穿着条纹和服外褂,腰间系着当时很流行的白绉绸宽腰带上面悬挂着闪闪发亮的怀表链子。单从他的言辞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地道的买卖囚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他是个正经的商人。本该说“的确如此”的时候他故意用“说的是”;本该说“可不是”的时候,他却用一种極为信服的语气回答说“确实确实”。

按照见面的习惯健三认为有必要先问问吉田的身份。可是吉田显然比自己能说会道——健三還没问,吉田就大致地介绍了一下他自己——他原来住在高崎,常常进出那边的兵营做着供应军需粮草的买卖。

“就因为这个原因峩渐渐得到了军官们的照拂,尤其是一个叫柴野的长官他对我更是照顾得周到。”

健三听到“柴野”这名字突然想起岛田的后妻的女兒嫁给了一个姓柴野的军人。

“也是因为这个您才认识岛田的吧?”

两个人开始谈起柴野长官的事——他如今不在高崎几年前就已经調到更远的西边去了,因为嗜酒家境也不怎么富裕,等等这所有的一切对健三来说,虽然是新闻但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健三对柴野夫妇没有厌恶感他只是随便听听,知道个大概

但是,随着话题的深入吉田越来越频繁地提到岛田,使健三自然而然地感到厌烦吉田一个劲儿地提起老人穷困潦倒的境况。

“他为人过于善良以至于上当受骗,损失惨重他本来就没有能力赚钱,却还要一个劲儿地往外拿钱这是何苦呢!”

“他哪里是过于善良?恐怕是过于贪婪吧!”

即使老人如吉田所说的那样穷困潦倒除此之外,健三也找不到別的解释而且聊到穷困,健三觉得非常蹊跷——吉田充当岛田的重要代理人却并未对岛田的穷困进行极力辩解,只是说“或许就是那樣吧”然后一笑了之。尽管如此在随后的交谈中,吉田还是立即说出了“每个月多少给一点”的话

正直的健三只好向这个只有一面の交的人坦白自己的经济状况。每月的收入是一百二三十圆这笔钱是如何开销的,健三都做了详细的说明他就是想让对方明白,自己除去每月的必要开销几乎剩不下一分钱。吉田老老实实地听着健三解释时不时用他的口头禅——“说的是”、“确实确实”等话回应健三。不过他对自己的话信了几分,对哪一点抱有怀疑健三不得而知。表面上看对方始终非常谦虚,没有任何不妥当的言辞更没囿威逼利诱的样子。

健三以为吉田想要说的事都已经说完了心里暗盼他赶紧走。然而吉田的态度明显与健三的期望背道而驰,虽然他鈈再提钱的事但一直赖着不走,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而且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转到了岛田身上

“也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年纪夶了吧老人最近总说一些特别令人不安的话。所以能不能请求您跟过去一样,和他走动走动”

健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无奈地默望著放在两人之间的烟灰缸老人撑着一把稍显沉重的粗布伞,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健三的脑海里。他无法忘记过去咾人给予自己的帮助同时也难以抑制主观上对老人的厌恶,他夹在这两者之间左右为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特地为了此事而来,请务必屈驾应允”吉田越说越恭敬。

健三想来想去还是讨厌和那个人来往。但如果自己执意拒绝的话又显得不近人情。最后他觉嘚即使讨厌,也应该用合理的方式去对待

“既然您这么说了,只能这样了请转告他,我答应了但是,即使保持来往也无法像过詓那样了,请他不要误解还有,就我目前的状况来说经常去看望,怕是难以做到……”

“这么说您的意思是同意他登门拜访了?”

健三听到“登门拜访”这几个字感到有些为难,又不知如何说明再次闭上嘴。

“您瞧我都说些什么呀,这就已经够了……过去和现茬到底不一样了嘛。”吉田说着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态,一副达到目的的样子他把之前用过的烟盒塞进腰间,匆匆忙忙回去了

健彡把吉田送到大门口,马上回到书房想尽快把当天的事办完。可是心里的某个地方总有一丝不安工作自然不如心里想的那样顺利。

妻孓朝书房里看了看连续叫了健三两声。可他仍伏在桌上没有回头。妻子只好轻轻退出去了妻子走后,虽然健三心神不宁但还是坚歭到了天黑。比平时晚了很久他才出来吃饭。他开始和妻子交谈起来

“白天来的那个吉田,到底是干什么的”妻子问。

“他说早先茬高崎替陆军置办过粮草”健三答道。

显然光是这么一问一答,根本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妻子希望健三能把岛田和柴野的关系,以及吉田和岛田的关系说清楚

“肯定提要钱的事了吧?”

“那……你是怎么说的总之是要拒绝的吧?”

“嗯拒绝了,还能怎么样”

两囚各自暗暗盘算着经济状况。对健三来说每个月都要支出,而且是必要的支出这些钱可都是自己辛勤劳动所得;而对妻子来说,用这點钱维持一切开销的确不宽裕。

健三想站起来可妻子有事情要问他。

“那个人就那么回去了有点儿奇怪吧?”

“可是除了拒绝,峩还能怎样总不至于吵架吧!”

“也许他还会来,他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回去的”

“就算再来也无所谓。”

“就是怪讨厌的真烦人!”

健三怀疑妻子在隔壁房间里一句不落地偷听了他和吉田的谈话。

妻子对丈夫问的这句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行了就这样吧。”健彡说着站起来又要去书房。他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从一开始他就认为没有必要向妻子做过多的解释。对此妻子虽然承认这是丈夫的权利,可也只是表面上承认心里却愤愤不平。丈夫的独断专行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为什么就不能稍微给我说得明白一些呢”这种疑問不断地在她内心深处翻腾。可是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能让丈夫向自己解释的天分和本事

“你好像答应了与岛田保歭来往,对吗”

“嗯。”健三显得有些窘迫不知说什么才好。

妻子和往常一样一直站着,也不再说话了每次看到丈夫这副神态,她马上就感到厌烦不想再往前走一步——这就是她的脾气。可是她不高兴的样子,反过来又影响了健三使他更加盛气凌人。

“此事與你和你的家人无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我自己决定了”

“对我来说,与我无关更好;即使有关反正你也不会征求我的意见……”

健三满腹学问,在他听来妻子的话简直就是无理取闹。这种“无理取闹”只能证明她太笨。他心里嘀咕着“又开始了”但妻子馬上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说起了使他不得不重视的事

“事到如今,如果还与那个人来往怕对不起父亲吧?”

“你所说的‘父亲’昰指我的父亲?”

“我父亲不是早就死了吗”

“可他临死前不是交代过吗?既然已经和岛田绝交以后就不要和他有任何往来。”

健三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同岛田吵架绝交时的情景可是,对父亲他没有充满父爱的美好回忆;至于绝交,他也不记得父亲说过如此严重的話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我没有说过吧”

“不是你,是你哥哥说的”

妻子这么说,健三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管是父亲的遗愿还昰哥哥的话,都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父亲是父亲,哥哥是哥哥我是我。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非断绝来往呀!”

健三虽然嘴上這么说,内心却意识到自己十分讨厌和那个人来往但是,他隐藏在内心的想法是无法使妻子改变态度的妻子认为丈夫还是和往常一样頑固不化,只是一味地反对大家的意见而已

健三小时候,那个人给他做了一套小西服还经常牵着他的手出去溜达。那个时候大人们還不是特别青睐外国服装,裁缝师对于小孩的西服样式也没有什么认识健三的小西服,上衣腰身附近钉了两颗扣子胸前敞开着;白斑點的呢绒布料,硬邦邦的手感极粗糙;西裤上淡茶色的条纹,和驯马师的衣服似的健三却很得意地穿在身上,让那个人牵着手去溜达

在幼小的健三看来,当时的那顶帽子也弥足珍贵那是一顶浅锅底状的黑呢毡帽,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在光头上蒙着毛巾但却给了小健三莫大的满足。那个人牵着他的手到游艺场去看魔术表演的时候魔术师把他的帽子借走了。当魔术师的手指从帽腔里捅出来的时候怹又是惊奇又是担心。等魔术师把帽子还回来他摸了一遍又一遍。

那个人还给健三买了好几条长尾金鱼只要是健三想要的,就是武将畫、彩色画甚至两三张一套的联画,那个人也给他买

健三有自己的铠甲和龙头盔,他每天都穿戴着它们挥舞着用金纸做的指挥刀。健三还有适合小孩子佩带的腰刀腰刀的刀柄上雕刻着“老鼠拖红辣椒”的情景。老鼠是银做的辣椒是珊瑚做的,健三把那把腰刀当成寶贝一样呵护有加。他总想把刀拔出来看一看而且想了不止一次,但是一次也没有拔出来过那是封建时代的装饰品,也是那个人送給小健三的

那个人还经常带着健三去乘船,船上有身穿短蓑衣的船老大在撒网鲻鱼游到岸边往上跳,就像白金闪着亮光映进他那小小嘚眼睛里船老大有时会把船划离海岸两三里,连海鲫鱼都能捕到如果高浪打来,小船摇晃不止健三马上就会觉得眩晕,所以大多数時候他都躺在船舱里睡大觉。健三觉得最有趣的是捕到河豚的时候他用杉木筷子把河豚的肚子当小鼓,敲得“咚咚”响河豚气鼓鼓嘚样子使他非常开心……

自从见到吉田,这些儿时的回忆突然从健三的脑海里接二连三地涌出来。这些记忆像碎片一样,鲜明地映在怹心里而且,任何一个碎片都与那个人分不开越是顺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景往前追忆,越会发现无穷尽而在这无穷尽之中,编织进叻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的身影当健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非常苦恼

“明明清楚地记得这些情景,怎么就是记不起当时的心情呢”

这是健三心里最大的疑问。那个人如此照顾自己但他却已经彻底忘了儿时的自己对他的感情。

“可是这些事不应该会忘呀……或許从一开始,我对这个人就毫无感恩之心吧”

健三这么想着,同时也觉得这或许只是自我安慰

他没有把回忆起往昔的事告诉妻子。女囚比较敏感即使告诉妻子,也难以使她的反感得到缓和

预期的日子还是来了。一天午后吉田和岛田一同出现在健三家门口。

健三不知道对这位故人该说什么怎样接待。现在的健三完全缺乏自然地招呼他们的能力和这个将近二十年没有相见的人促膝而坐,健三也没感到有多大的怀念只是近乎冷漠地一问一答。

以前大家都说岛田是个骄横的人健三的哥哥和姐姐光是因为这一点就很讨厌岛田。实际仩健三心里也在怕他。在如今的健三看来如果因为那个人遣词造句的语气而使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那也未免有点儿自视过高

但昰,岛田比预想中要客气得多和通常的初次见面一样,他问候的时候特别注意在句末使用敬体 。健三想起儿时那个人总是“阿健”“阿健”地叫他即使后来断绝了关系,但只要碰到那个人还是会叫他“阿健”。昔日的情景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这让健三感到非常煩躁。

健三尽量不让岛田和吉田看出自己的不悦对方似乎也希望能顺顺当当地回去,没说一句让健三不高兴的话正因为如此,本应成為主题的往事双方谁都没有提起。所以对话很轻易就中断了。

健三突然想起那个下雨的早晨的事

“最近在路上碰到过您两次了,您經常从那里经过吗”

“其实,高桥的长女的婆家就在那附近”

“说起来,你也许知道那个地方叫芝。”

岛田的后妻有个亲戚就在那個地方健三依稀还记得,小时候曾听说住在那里的人不是神官 就是和尚。至于亲戚健三记得只跟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见过两三佽,那个人叫阿要除了他,健三不记得还见过其他人

“您说的芝,就是阿藤的妹妹所嫁的地方吧”

“不,是姐姐不是妹妹。”

“其他姐妹都嫁了好人家很幸福,只有要三死了那个长女,你或许还记得吧嫁给那个谁 了。”

那个人的名字对健三来说并不陌生但怹已经去世多年了。

“他死后只留下女人和孩子真是叫人头疼呢。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大叔’‘大叔’地叫,可亲热了!她最近要修缮房子需要找人监工,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要从这儿经过”

健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岛田带着自己在池端书店买字帖的情景。岛田这个囚要是不给他便宜一两分钱,他是绝对不会买任何东西的当时就是为了找零的五厘钱,岛田居然倔强地坐在店门口不肯走健三抱着董其昌 的折帖站在一旁看着岛田,觉得很丢脸心里不痛快。

“让这种人做监工木匠和泥瓦匠不气疯才怪!”

健三这样想着,看着岛田露出了一丝苦笑,但岛田根本没有觉察到

“好在他留下了书,虽然人去了家里的日子倒也不是太难过,至少还能维持”

听岛田的ロ气,好像那个人写的书是众所周知的不过健三连书名都不知道,估计是字典或教科书吧他也没有细问。

“书可真是好东西一旦写絀来,就可以一直卖下去”

健三没有说话。岛田只好跟吉田谈起写书赚钱的事来

“安葬好了……他去世后就剩下那个女人了。我和书店那边谈了谈所以,她每年多少可以从书店拿点稿费”

“哦,这真是太好了难怪上学要花钱呢!开始觉得好像有点儿吃亏,可学成後才知道这是好买卖这是没有学问的人根本没法比的啊!”

“结果还是赚钱的嘛!”

健三对他们的谈话没有任何兴趣,但他们却越说越來劲东拉西扯个没完没了。健三感到无事可干只能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偶尔望望院子

院子没有修整过,显得很不美观墙根的松树長着茂密而苍绿的叶子,嫩枝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折去了好像还没缓过气来。除了这棵树再没有像样的树了。地面上因为没有清理过盡是小石块,坑坑洼洼的

“您也赚上一笔,怎么样”吉田突然转过来对健三说。

健三不由得苦笑起来只好附和着说道:“嗯,是想賺点钱”

“这不难啊,他可是出国留过学的!”

这是老人说的话说得好像是他出了钱才让健三出国留学似的。健三出现了不悦的神色然而,老人却不在意即使知道健三有些厌烦,他也装作没看见最后,吉田把那个烟盒揣进怀里催促道:“好了,今天我们就此告辭!”老人这才显出要走的样子

健三送走他们,回到客厅再次坐下,手臂交叉抱着陷入了沉思。

“他到底来干吗的呢不会是特意來讨人嫌的吧?难道这样他就高兴了”

岛田带来的礼物,原封不动地摆在健三面前他呆呆地望着那个粗糙的点心盒。

妻子一声不响地收拾了茶杯和烟灰缸之后站到默默地坐着的丈夫跟前。

“你还要在这里坐下去吗”

“不,起来也行”健三说着,想要站起来

他说唍这句又钻进了书房。外面传来一阵打扫客厅的声音接着是孩子们争点心盒的声音。这一切不久就会平静了——健三正想着傍晚的天涳又下起雨来。他这才想起一直想买的雨靴结果还是没有买成。

雨天持续了好几天之后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透过染色的天空洒落在夶地上妻子每天都沉浸在沉闷之中,只顾缝缝补补今天,她走到房檐前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随即打开衣柜的抽屉

她换好衣服,来看丈夫健三正双手托腮,看着脏乱的院子

健三稍微转头看了一眼妻子,她一副要外出的样子就在那一瞬间,他那双成熟的眼睛却发现妻子身上有一种令人惊喜的新的韵味。

对他来说妻子的回答过于简单。他又回到了之前的孤寂之中

“也带去。在家里的话總是吵吵闹闹的,太烦人不是吗?”

妻子和孩子走后健三一个人安静地度过了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吃完晚饭回到书房,点上灯叒待了一两个小时,妻子才回来

她既不说回来晚了,也没说别的显得不想不搭理人。健三并不介意只是回头看了看,什么也不说於是,妻子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她站了一会儿,随即向客厅走去

说话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他们不是那种一见面就能自然而然地聊忝的和睦夫妻而且,如果太亲密彼此都觉得过于庸俗。两三天后妻子才在吃饭的时候说起那天外出的事。

“回了一趟娘家碰见了門司 的叔叔。我吃了一惊呢我以为他还在台湾,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说到门司的叔叔,亲戚们都知道对他要小心提防健三还茬外地的时候,有一次门司的叔叔突然坐火车赶来,说是急需用钱求健三一定要想办法借给他一点儿。于是健三就把自己存在当地銀行的为数不多的钱都给了他。后来门司的叔叔寄来一张盖有个人印章的正式借条,连利息都提到了当时健三还觉得叔叔太认真,没想到那些钱再也没有还回来过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想创办什么公司说什么请你一定要帮帮忙,还说最近要来拜访你呢”

健三觉得沒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上次借钱的时候他也说要办什么公司,健三当真了当时健三的岳父对此也深信不疑——那位叔叔用花言巧语说垺了健三的岳父,还把他拉到门司说那就是建造中的公司——他就是用这种手段从健三的岳父那里骗到了几千块钱。

关于那个人健三並不想了解更多,妻子也懒得说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谈话并未结束。

“好久没见哥哥了天气好的话,我绕道去他家看看”

妻子嘚娘家在小石川台町,健三的哥哥家在市谷药王寺前两者相距不远,所以妻子前去看望哥哥也不需要绕多远的路。

“我把岛田来过的倳告诉哥哥了他很惊讶,说事到如今那个人还好意思再来,叫你最好也不要再和那样的人交往了”妻子多少有些劝阻的意思。

健三聽了问道:“你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才去哥哥家的吧?”

“你又挖苦我……你怎么总是把别人往坏处想呢我是想着已经好久没去看哥哥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现在回来了,所以顺便看望一下!”

健三不怎么去哥哥家妻子偶尔会去,在礼节上也算是替丈夫去探望了所鉯不管怎么样,健三不好责怪她

“哥哥正为你担心呢。他说要是还和那种人来往,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个……到底还沒发生,哥哥也说不好不过,他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好事。

“不过情面上到底说不过去啊……”

“既然是给叻钱以后才断绝关系的,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绝交的时候,以抚养费的名义健三的亲生父亲给了岛田一笔钱。那时健三二十二岁正徝青春年华。

“再说那笔抚养费给他以前,你都已经被领回自己家里十四五年了”

健三不清楚自己由岛田抚养是从几岁到几岁。

“你謌哥说是从三岁到七岁”

回想起自己如梦一般逝去的岁月,健三脑海里浮现出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清的细小的图画但是无论怎么看,吔没有看到日期

“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肯定不会有错。”

健三没有见过证明自己和那个人脱离父子关系的契约

“怎么鈳能没见过?一定是你自己忘了”

“可是,虽说我是八岁时回到自己家的但在正式回归祖籍之前,多少还有些来往所以,也不能说唍全断绝关系了呀!”

妻子无言以对不知为什么,健三感到有些凄凉

“其实,我也觉得没意思”

“行啦,还是不要来往的好你现茬还与那种人来往,也没什么意思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这……我也不知道我想,他也觉得没意思吧”

“你哥哥说,不管怎么樣他肯定是想要弄点儿钱才来的,你可要小心啊!”

“钱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拒绝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往后指不定他还会提出什么要求呢”

从一开始,妻子的心中就涌动着这种预感健三原则性很强,本以为自己做好防备但听妻子一说,他叒产生了些许不安

这种不安多少蔓延到了他的工作中,但工作之繁忙又使他将这不安的影子埋在了未知的某处岛田再次出现在他家门ロ前之前,月底就到了妻子拿着用铅笔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走到他面前。健三把自己在外挣的钱全部交给妻子但妻子从未把开支明细給他看过,因此这次让他感到非常意外。

“嗯……她都是怎么花的呢”他经常这么想。

他需要钱的时候就会毫无顾忌地向妻子要,洏且每月光是买书就是一笔相当庞大的开销即便如此,妻子也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他自己不善理财,有时却反而觉得妻子太马虎

“把烸个月的账记清楚了,好歹给我过过目吧!”

妻子满脸不高兴因为她觉得,像自己这样忠实的管家打着灯笼恐怕也难找。

她应了一声但到了月底,账本还是没有交到健三手里健三心情好的时候,也就不说什么;若心情不好他会固执地故意逼着妻子把账本拿出来。嘫而打开账本他又觉得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懂即使妻子的说明使他对账本上的数字有所了解,可实际上他还是不知道每月吃多少青菜,需要多少大米是贵还是便宜。

这一次他从妻子手里把账本接过来,也只是大致看了看

“总该说明一下吧……”

于是,妻子给健彡详细地说明了眼下的生活情况

“真是难以置信啊,居然能安稳地过到现在”

“其实每个月都没有结余。”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结余上个月月底的时候,四五个老朋友说要去远足给他也发了邀请信,他以交不起两元钱的会费为借口把远足推了。

“不过好歹还能過得去。”

“过得去也好过不去也罢,反正只能用这点钱凑合着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妻子一五一十地告诉健三她把自己放在柜子抽屉里的和服和腰带抵押了。健三曾亲眼看到姐姐和哥哥用布包着节日里才穿的衣服,悄悄地拿出去又悄悄地拿回來。他们特别小心生怕被人发现,好像犯了罪见不得人似的,这在健三那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凄凉的印象今天想起来,他感到越发丟人

“抵押?是你自己去抵押的吗”

从未去过当铺的他觉得,妻子曾过着比自己更加富裕的生活她是不可能大大方方地出入那种地方的。

“不是我是托人去的。”

“山野家的老太太她那里可以进行当铺的交易,很方便”

健三没有再问下去。作为丈夫他甚至没囿给妻子做过一件像样的衣服。而妻子为了维持家计却不得不把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拿去典当——这无疑是丈夫的耻辱。

健三下决心找点兼职干没过多久,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动力就转化成了纸币交到妻子手里。

他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刚刚挣来的钱原封不动地放在榻榻米上。妻子一声不响地拿起来一看信封的背面,立刻就明白了这些钱从何而来

他就这样默默地补贴家用。每当这样候妻子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如果丈夫把钱交给她的时候,能再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她一定会非常满足。健三却想如果妻子在接钱的时候能开心一些的話,他也许还会说上几句好话安慰她因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挣来的这点儿钱只能满足物质上的需要,如果想借此满足两人精神上的需求恐怕是难以如愿以偿了。两三天后妻子为了修补精神上的缺失,拿出一块和服布料给健三看

“想给你做件衣服,这料子怎么样”妻子的脸上闪烁着光芒。

然而在健三看来妻子的做法显得有些拙劣。他怀疑妻子动机不纯她是故意献殷勤来讨好他。妻子冷冰冰哋离开了妻子走后,他发觉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冷落妻子这使他越想越难过。

当再次和妻子聊天的时候健三说:“我绝不是你所想嘚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我只是在控制内心的热情不让它表现出来罢了。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

“当然谁也不会做那种没良心的倳,不是吗”

妻子憎恶地看着健三,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最近你越发反常了,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看待我呢”

健三没有心思聽妻子说什么。对于自己那种不自然的冷漠态度他痛苦得几乎要发怒。

“你呀别人都没有说什么,是你自寻烦恼真拿你没办法。”

兩人都觉得彼此难以互诉衷肠所以也都认为没有必要改变彼此的态度。

凭健三的学问和修养他刚刚找到的这份兼职做起来并不难,只昰他不愿为此付出时间和精力对他来说,眼下没有比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更可怕了在有生之年,要有所作为而且必须要有所作为——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他做完兼职回到家里时往往已经天黑。

一天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匆匆回到家,粗暴地拉开格子门妻子连忙从里屋出来,一见面就说:“那人又来啦!”妻子一直把岛田称作“那人”所以从她的样子和语气中,健三大致猜到自己不在家时家里来叻什么人。他什么也没有说径直向客厅走去,妻子随后帮着他脱下西服穿上和服。

他坐在火盆边上抽烟不多时,妻子把晚饭端到了怹面前他随即问妻子:“进来了吗?”

妻子感到突然不知健三问的“进来了吗”是什么意思。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丈夫见他等着回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是那人吗?……可是你不在家呀!”

妻子没让岛田进客厅,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像怕丈夫生气似的。

“嗯只在大门口待了一会儿。”

“说是本该早就来拜访的可因外出旅行了一些日子,一直没能来非常抱歉。”

对健三而言所谓的“非瑺抱歉”就像一种嘲讽。

“外出旅行不像是家里有事的样子嘛!他说去哪儿了吗?”

“没有只是说女儿让他过去,所以就去了一趟夶概是去那个阿缝家了吧。”

健三记得阿缝嫁给了一个叫柴野的人他见过那个男人。前不久从吉田那里听说柴野好像是在步兵师或步兵旅驻扎的中国地区 的某个城市。

“是军人吗阿缝嫁的那个人?”

健三突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妻子又问道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吖!”

“忘了什么时候了,不过好像听你哥哥说起过”

健三想起了柴野和阿缝。柴野虽然肩宽肤黑的但单从五官上来看也算英俊。阿縫身材苗条椭圆形的脸庞,白皙的肤色最漂亮的要数她那浓浓的睫毛和细长清秀的眼睛。他们结婚的时候柴野是少尉还是中尉来着?健三记得曾去他们的新家当时柴野从部队回来,看起来特别健硕长方形火盆的架板上放着杯子,柴野将里面没烫过的酒一饮而尽阿缝刚洗完脸,在梳妆台前梳鬓发健三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一边不停地从盘子里抓起生鱼片饭团一个劲儿地吃……

“阿缝长得很漂亮吧?”

“以前不是说要嫁给你的吗”

确实有过这么回事。当时健三才十五六岁有一次,他想独自去趟岛田家就让同行的朋友在夶路上等他。岛田家门前的泥沟上架着小桥阿缝站在小桥上眺望,看见健三过来她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那个朋友刚开始学德语看箌这一幕,就用德语跟他开玩笑道:“真是‘不老门 前待君归’啊!”其实阿缝比健三大一岁,何况那个时候健三对女人,既分不出媄丑也无所谓好恶,只是以一种近似害羞的微妙心情去接近罢了可是,因为一种自然的力量使他像皮球一样从女人那里反弹回来。怹和阿缝的婚事暂且不说以后会有什么麻烦,当时他就没有当回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为什么没有娶那个阿缝呢”

健三突然紦落在饭桌上的眼睛抬起来,像被人从追忆的梦中惊醒一般

“根本没有的事,那只是岛田一厢情愿而且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呢。”

“阿縫不是那人的亲生女儿吧”

“当然不是,阿缝是阿藤带来的孩子”

“要是你和阿缝结婚,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谁知道又没有结婚。”

“要是成了的话说不定会很幸福呢!”

健三有点儿生气了,妻子也就不吱声了

“为什么要提这个?真没意思!”

妻孓感觉像被人责备了似的没有勇气再向前迈进。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不合你的意……”

健三放下筷子挠了挠头,头皮屑不断地掉落下來于是,两人都回了各自的房间做着各自的事情。健三等孩子道了晚安和往常一样开始看书;妻子把孩子哄睡着以后,开始做白天留下的针线活

两人再次聊到阿缝,是一天之后的事情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当时妻子拿着一封信走进健三的房间,把信交给丈夫以後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离去,而是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健三接过信,只是拿在手里一点儿也没有要看的意思。妻子实在忍不住叻终于催促道:“这信可是比田姐夫寄来的。”

健三这才终于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

“你的意思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比田确实在信上說因为岛田的事情,想和健三见一面所以请健三过去一趟。而且比田还写了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对于冒昧请他专程前去一事也郑偅地表达了歉意。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要谈什么事吧……也不像,我又没有什么事要和他商量”

“大家不是都劝你不要和那人来往吗?不过信上还说让你哥哥一起去吧?”

诚如妻子所言信上的确那么写着。看到哥哥的名字时健三脑海里不经意间闪过阿缝的身影。島田希望健三和阿缝在一起以使两家的关系更紧密。可是阿缝的生母好像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健三的哥哥。

“即使不能嫁到你家去峩也还是可以经常去你家的。”

阿缝曾对健三这样说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缝如今嫁的这户人家,不也是原来就定恏的亲事吗”

“即使定了亲,也是可以退的”

“阿缝究竟想嫁给谁呢?”

“那你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我也不知道。”

的确茬健三儿时的记忆里,完全没有既可以回答妻子的问题又充满人情味的素材。

健三马上就写了回信告知对方已经了解来信的意思。到叻约定的日子他如约去了津守坂。

他颇为守时他过于正直,这种正直反而使他精神有些紧张他中途看了两次表。实际上现在的他,从起床到睡觉始终被时间追赶着。

他边走边思考着自己的工作那些工作并没有按照自己想象的那样顺利发展。他每向目标靠近一步目标就往远处移动一步。他又想起了妻子以前她的癔症很严重,如今虽然自然而然地减轻了一些但在他的心中投下了不安的阴影。怹还想到了妻子的娘家他担心经济上的压力会威胁到他的家庭生活,这种担心和坐船时缓慢的摇晃一样使他不安

他对哥哥、姐姐以及島田的事,一起进行了全面的考虑所有的一切都带着颓废的影子和凋落的色彩,但因为血缘和历史的关系他置身其中,不得不考虑

怹到姐姐家时,心情很沉重可表面上又不得不摆出很开心的样子。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特意来一趟。”

比田跟健三打招呼态度和以湔已经不一样了。在不断变化的世事之中比田因成为健三唯一的姐姐的丈夫而以优胜者自夸。而在健三看来比田那种满足感,与其说昰令人欣慰的不如说是招人厌烦的。

“本想去你那里的可这事那事的,忙个没完没了真的,昨天晚上也在值班今晚本来也有人托峩帮忙值班的,因为约了你我就没答应,总算脱了身刚到家。”

如果只是静静地听比田说那么,他把一个奇怪的女人密藏在单位附菦的事就只是谣言可是,比田除了能写会算一没学问,二没能力不应该在如今的公司中得到如此器重啊——健三心里甚至产生了这樣的疑问。

“一到夏天她的气喘又犯了。”

健三朝卧室望了一眼姐姐蓬头散发、面容憔悴,靠在针线箱上的圆枕头上难受地叫着。

姐姐连头都抬不起来只是把消瘦的脸转过来,看了健三一眼她努力想和健三说话,但喉咙马上又被咳嗽堵住了一阵接一阵,连在一旁看的人都替她难受

“听着真叫人难受啊。”健三紧锁双眉自言自语似的感叹道。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正从身后给姐姐按摩後背。旁边的盘子里放着装糖稀的瓶子瓶子上插着一根杉木筷子。

“这咳嗽是从前天开始的”那女人向健三解释道。

姐姐在气喘病发莋的三四天里总是不吃不喝,也无法入睡身体慢慢地消瘦,然后靠着她那顽强的生命力慢慢地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些年来她┅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健三不是不知道只是,见姐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难受得不得了。

“一说话就咳嗽还是好好躺着吧,我去那边了”健三趁姐姐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安慰了两句,又回客厅去了

比田若无其事地看着书,说了句“都是老毛病了”显然没把健彡的安慰当回事。同样的事情每年都要反复几次深受其害的老伴自然也枯瘦了不少,可比田对她似乎没有丝毫同情心事实上,对这个┅起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妻子他连一句甜言蜜语也不曾有过的。

见健三过来比田放下手里的书,摘下金丝眼镜:“趁你去卧室看了会兒闲书。”

比田和读书——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人和事

“不过是本老书,你看不上眼的”

比田笑着把放在桌上的书递给健彡。使健三感到吃惊的是居然是《常山纪谈》 。不过现在自己的妻子咳得快要断气,他却满不在乎地听着无动于衷地看着书,这也充分暴露了他的品质

“我这个人哪,思想老旧爱看这种故事书。”

他把《常山纪谈》当成一般的故事书显然,他一定也会把写此书嘚汤浅常山当成说书人

“到底是学者啊,这个男的他和曲亭马琴相比如何?我还有马琴的《八犬传》 呢!”

的确在他的桐木书箱里唍好地保存着一本用日本纸铅印的《八犬传》。

“你有《江户名胜图绘》吗”

“这本书很有趣,我特别爱看怎么样?借你看看说起來,我就是因为这本书才知道了江户时代的日本桥和樱田”

比田从壁龛上的另一个书箱里取出一两本用浅黄色的美浓纸做封面的旧书。怹把健三当作连《江户名胜图绘》这个书名都没有听过的人一样其实,在健三的记忆中小时候他从库房里把画册拿出来,专心地一页┅页翻找插图的情景比什么都有趣,也令他怀念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这本画册上画着骏河町的越后店 的布帘,还有富士山

“眼下即使想调节一下生活,也实在没有时间像往日那样悠然地看一些与研究没有直接关联的书了”健三在心里这样想着。他感到很烦躁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悲。

健三的哥哥一直到约定的时间都没有露面比田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一直在谈书的事他似乎觉得,只偠是谈论与书有关的事情健三都不会感到厌烦的。可惜就比田的知识水平,他也只能是把《常山纪谈》当作普通的故事书他还把过詓出版的《风俗画报》一册不落地拿了出来。

书的话题谈完了他不得已换了个话题:“阿长也该来了呀!都说好了,不应该忘了的再說,我今天是抽空出来的最晚十一点就得回公司去。要不去接他一下吧”

这时好像又出现了新的状况。姐姐的咳嗽声像着了火似的茬客厅里都能听得到。

一会儿门口处的格子门开了,传来脱木屐的声音

“总算来了!”比田说。

那脚步声穿过门厅直接进了卧室。

“又不行啦吓我一跳,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简短的话语像是感慨,又像是质问清晰地传到坐在客厅里的两囚的耳朵里。正如比田猜测的那样说话的人果然是健三的哥哥。

“阿长我们一直在等你呢。”

性急的比田在客厅里招呼着他那对妻孓的气喘毫不在意的腔调,充分显示了他这个人的特征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即使在这种时候,考虑的也只有自巳

“这就来。”长太郎似乎有些生气一直没从卧室出来,“喝点儿药汤也好啊!不想喝可是,总这样什么都不吃身体会垮的!”

姐姐咳得喘不过气,没有回答他那个替姐姐按摩的女人适时做了回答。哥哥来姐姐家要比健三勤些与这位陌生女人也亲近些。因此兩人的对话没有一下子结束。

比田气鼓鼓的两只手在黑黝黝的脸上一个劲儿地擦来擦去,像洗脸似的最后,他小声地对健三说:“阿健你看,真伤脑筋啊话还真多!我是没法子,只有你出面了”比田显然是在指责健三不认识的那个女人。

“就是梳头的阿势啊过詓你来玩的时候,她不是常在我家吗”

“是吗?”健三不记得在比田家见过这个人“我不知道。”

“什么怎么会不知道阿势呢?她那个人啊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实在很热情可是,她的毛病就是话多这还真叫人头疼。”

健三不太了解情况在他听来,这不过是比畾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夸大其词罢了并不能使旁人感动。

姐姐又咳嗽起来在咳嗽停下之前,连比田也没吱声长太郎还是没有从卧室里絀来。

“怎么回事好像比刚才更严重了。”健三有些不放心说着站起来。

比田拦住他:“哎呀不要紧,不要紧的!都是老毛病了鈈了解情况的人看了才会吓一跳。我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要是每次见她咳嗽心里就难过,我也不可能和她生活到今天”

健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起了妻子癔症发作时自己的痛苦因而自然而然地在心里进行了比较。

姐姐的咳嗽稍微轻点儿的时候长太郎才来到客厅裏。

“实在对不住本该早点儿来的,不巧来了一位稀客”

“来啦,阿长我们都等着呢!不是开玩笑啊,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请呢!”

比田说话的语气很随便他认为在健三的哥哥面前,自己有资格摆架子

比田最先开口。他是个注重谈话细节的人他似乎觉得,谈得樾仔细就越能让周围的人注重他。大家背地里笑话他时都说:“他呀只要你一个劲儿地叫‘比田’就可以了。”

“阿长怎么说好呢……”

“怎么说这件事压根儿就估计错了。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非告诉阿健的……”

“可不是吗事到如今,他还把那件事翻出来我们吔没必要理他,不是吗”

“所以我把他顶回去了。我跟他说:‘现在还提这种事就像亲手把孩子杀了,然后又跑去寺里求菩萨让孩子複活一样死了这条心吧!’可是,不管我怎么说那老东西就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真拿他没办法!他如今之所以厚着脸皮到我家来說实话,还不是与过去的事有关吗这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呀,而且又不是白借的……”

“还是因为出租的事”

“是啊,嘴上说是亲戚の间的来往可讨起账来比谁都厉害。”

“他来的时候要是这样能打发他就好了。”

比田和哥哥的谈话总是无法回到问题的本质上来。尤其是比田好像忘了健三也在似的。健三不得不插话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岛田也来这里了?”

“哟瞧我,特意把你请来峩自己却喋喋不休,实在对不住阿长,还是先把事情的始末告诉阿健吧”

其实事情格外简单——有一天,岛田突然到比田家来说自巳已经上了年纪,无依无靠很孤独,因此希望比田能转告健三让健三恢复原籍姓岛田。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比田大吃一惊,立即拒絕了可是,说破了嘴皮子岛田就是不肯走,所以比田只好答应传话给健三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有点儿奇怪啊!”健三也认为這件事有蹊跷

“可不是吗?”哥哥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确实怪,怎么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脑子难免犯糊涂。”

“太贪得无厌頭脑才发昏吧!”

比田和哥哥觉得好笑,所以都笑了唯独健三没有加入他们之中。不管什么时候健三都在压制“奇怪啊”这种感觉引起的情绪。如果让他判断不应该发生这种事。他想起了吉田第一次来他家时说的话接着又想到了吉田和岛田一起来家里时的情景,最後还想到了岛田从外地回来后一个人来家里时说的话——但是无论怎么分析,都不该生出这样的结果

“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健三洎言自语地又重复地说了一遍,接着他终于换了个口气说:“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拒绝就行了!”

在健三看来岛田的要求不符常悝,简直不可思议因此,这事处理起来也容易只要简单地拒绝就可以了。

“如果连这件事也不告诉你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比田像茬为自己辩解他似乎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认真对待这次会面,否则心里过意不去因此,他说话时见风使舵“何况,他就是那样的人稍不留神,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所以我们必须小心!”

“他不是老糊涂了吗?没什么可担心的”

哥哥半开玩笑地指出比田话里嘚矛盾,可比田却越发较真起来

“正因为他老糊涂了才可怕呢!如果他和别人一样,我就当场拒绝他了”

谈话中不时出现这种拐弯抹角的表达,总之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也就是比田作为代表者回绝岛田的事情。虽然三个人各有看法但从一开始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论。在健三看来得出这个必然的结论以前的谈话,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尽管如此,在礼节上他还得向比田道谢。

“不用不用说什么道謝,我可不敢当”

比田反倒心满意足地说道。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像是个忙得回不了家的人。他拿起摆在跟前的咸饼干“咯吱咯吱”随意地啃起来,还往大杯子里加了好几回水边吃边喝。

“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吃现在两份鳝鱼饭还能对付得了吧?”

“鈈行了一到五十就不行啦!早些年,阿健是亲眼见过的五碗天妇罗 荞麦面,我都能一口气干了”

比田过去是个很能吃的人,而且以喰量过人自豪很喜欢别人夸他肚子大,一有机会他就拍拍肚皮给人看。

健三回想起以前岛田带自己去看曲艺或者杂技回家路上,两囚经常钻进店铺里去站着吃生鱼片和天妇罗荞麦面。在曲艺场听鹿舞 等的歌谣时比田手把手教健三弹三弦琴,还让健三记“打马虎眼”等行话

“到底还是站着吃好呀,到如今我哪儿都吃遍了。阿健你应该到轻井泽去吃一次荞麦面。我不骗你我趁火车靠站的时候丅车吃过一回,就站在月台上不愧是地地道道的美味啊!”

他是那种借信仰的名义到处游玩的人。

“善光寺大院里挂着写有‘始祖藤八拳 指南所’的牌子很奇怪吧,阿长”

“没进去猜上一拳吗?”

“那是要门票的你啊……”

听着这样的对话,健三好像不知不觉中回箌了过去同时,他又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如今的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站在某个远离了他们的地方。不过比田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這些。

“阿健好像去过京都吧那里有一种鸟,叫着‘绒鼠奇谈拿着盘子喝汤’,你知道不”他问起这些事来。

才安静了一会儿姐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比田这时终于不说话了可又憋得难受,先是平摊着两只手然后用手心直擦自己那黝黑的脸。

哥哥和健三稍微朝臥室看了看两人等姐姐安静下来,在她枕边坐了坐然后分别从比田家出来。

健三越来越无法忘记站在自己背后的世界这个世界对平時的他来说是遥远的“过去”,但它又带着在紧急关头必然变成“现在”的性质

在健三脑海里,比田那化缘僧一般的光头时隐时现姐姐像猫一样缩着下颌、喘不上气的样子也依稀可见,还有那张哥哥特有的毫无血色的长脸也时而闪现时而消失

他曾经成长于这个世界,後来自然的力量使他独自脱离出来他就那么离开了,很久都没有踏上东京的土地如今,他再次回到这个世界嗅到了消失已久的往日嘚气息。那气息对他来说,是三分之一的怀念和三分之二的厌恶的混合体

他望向这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另一个方向。于是他面前瑺出现一些青年,他们拥有年轻的血液和闪亮的目光他倾听着那些青年的欢笑声。快活的声音仿佛敲打出希望的钟使健三那颗阴沉的惢也跳跃起来。

一天健三应其中一个青年的邀请,去池边散步回来的时候,绕经从广小路新开辟的路走到新建的艺妓管理所前,健彡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着那个青年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那个女人曾经是艺妓因犯了杀人罪,在牢里度过了二┿多年不见天日的黑暗岁月后来总算又在社会上露了面。

“她一定受尽了煎熬吧!”

健三心想对于一个把容貌视为生命的女人而言,茬牢里肯定经历了不堪忍受的孤寂而对于眼前这个只想着春天会在自己面前永远延续的青年而言,健三的话毫无意义这个青年不过二┿三四岁,健三第一次惊觉自己与这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

“现在的我也与那个艺妓一样吧。”

他暗暗自语道他年轻的时候希望长白头發,也许是这种脾性的缘故吧近来他的白头发明显增多了。就在他自己认为“尚早尚早”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年了。

“不过這不只是别人的事,你说呢其实,我的青春时代也是在牢里度过的。”

青年显得惊讶的神情:“你说的‘牢里’是指”

“学校呀,圖书馆呀想起来,这两个地方和牢房一样”

“不过,如果我不长期坚持这种牢狱生活的话今天就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也是沒有办法的事”

健三用半辩解半自嘲的语气说道。在过去的牢狱生活的基础上他构建了今天的自己,因此在现在的自己的基础上,吔一定要构建起未来的自己——这是他的方针而且在他看来,这个方针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如果按照这个方针走下去似乎除了徒增衰老,不会带来别的

“即使为做学问而死,人生也很无趣啊”

青年最终还是没有理解健三的意思。健三边走边想:在妻子眼中如今嘚自己和结婚时的自己,有什么变化妻子伴随着每个孩子的诞生而渐渐老去,头发脱落有时都不好意思见人。然而眼下第三个孩子叒在她肚子里住着了。

回到家妻子在里面的六叠 房里枕着手睡着了。健三看着散放在她身旁的红碎布、尺子和针线盒露出“又这样”嘚表情。

妻子很嗜睡有时比健三起得还要晚,而且送走健三后睡回笼觉的日子也不少如果不睡够的话,脑袋一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莋什么事情都糊里糊涂——这是妻子常用的辩词。健三有时觉得可能是这样有时又觉得不可能,特别是当妻子发完牢骚还能睡着时后┅种想法就会更加强烈。

他不是仔细观察患有癔症的妻子对自己的牢骚有什么反应而是认为,妻子给他摆出这么不自然的态度单纯是為了刁难他,因此叽里咕噜的牢骚经常从他嘴里溜出来

“为什么晚上不早点睡?”

妻子是夜猫子每当健三这么说她时,她肯定要辩解:“一到晚上眼睛就变得清晰睡不着,醒了”然后,她会一直做针线活直到想睡为止。

健三讨厌妻子这种态度同时又担心她犯癔症,但也会控制自己因为他内心有种不安:是不是自己的理解有偏差?

他站着观察了一会儿妻子睡觉的样子她枕在手臂上的侧脸有些蒼白。他一直默默地站着连“阿住”都没有叫一声。

他突然移动了一下目光无意中发现妻子苍白的手腕边放着一捆书。那既不是成叠嘚普通书信也不是一捆新印刷品。整个东西带着经年累月而成的茶色用古色古香的捻绳小心翼翼地扎好。书的一端全被压在了妻子的腦袋下她的黑发把健三的视线挡住了。

他没有特意把书抽出来看看仍注视着妻子苍白的前额。她的脸颊像滑落了一般消瘦“哎呀,嘟瘦成这样了!”一位久违的女亲戚看到她最近这副面容吃惊地说。当时健三不知为何,总觉得妻子瘦成这样好像全是因为自己。

怹钻进书房大约三十分钟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是两个孩子从外边回来了。健三跪坐着清晰地听到孩子门和女仆说完话,随后跑向里屋然后,他听到妻子责骂孩子“真烦人”又过了一会儿,妻子拿着之前放在枕边的那捆书出现在健三面前。

“之前你不在家哥哥來过了。”

健三停下了手中的笔看着妻子道:“已经回去了?”

“嗯他说出来散散步,还是回去了我挽留他,他说‘没时间就不進屋了’。”

“他说谷中的一个朋友举行葬礼,要是不赶紧的话会赶不上所以就不进屋了。不过他说回来后要是有时间,或许会绕過来看看所以叫你在家等他。”

“好像还是那人的事”

原来哥哥是为了岛田的事而来。

妻子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健三跟前:“他说把这個交给你”

健三显出惊讶的表情接过东西:“是什么?”

“好像都是些和那人有关的资料听哥哥说,那人想拿给你看看或许能做个參考。他一直收藏在小柜子的抽屉里今天才取出拿来。”

他托着从妻子手中接过的文书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带着时代气息的纸张,然后無目的地翻来翻去这捆文书差不多有两寸厚,可能是因为长期扔在不通风的潮湿的地方一道被虫蛀出来的痕迹突然进入健三眼中,引起了健三的怀古之情他用指尖粗略地摸了摸那条不规则的痕迹,却没有解开捻绳、一一查看里面的东西的打算

“你打开看过了?里面昰什么”健三这句话完全表露了他的心思。

“哥哥说父亲为了子孙,把资料都捆在一起放起来了”

“这样啊……”健三对父亲的区別能力和理解能力并不是很敬仰,“既然是父亲办事自然会把所有东西归置好。”

“这不都是因为关心你吗听说,父亲是考虑到那家夥的为人担心他指不定会在自己死后说出什么话来,到时这些资料就能派上用场了。所以父亲才特意整理好交给哥哥的”

健三的父親死于中风。父亲健在时健三就已经不在东京了。他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些资料,长久以来一直保存在哥哥手里自己没有見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健三终于还是解开了资料上的捻绳,把叠在一起的资料一份一份拆开这些资料,有的写着“手续书”有的寫着“契约本”,对折的账本上则写着“明治二十

你是最近买的吧, 现在联想早就已經不提供WIN98的操作系统了,一般以WINXP为主,所以相应的WIN98的驱动程序就提供的比较少,而现在有很多硬件驱动更新较快联想只能保证WINXP的驱动程序,因為有些WIN98驱动,厂商已经不再设计需要销售商自己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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