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碰到使用激光后不小心碰水了到手机手机又放在布偶上碰之前用纸巾简单擦了一下没有臭味也没有痕迹

*  总有人问我做的语文卷子阅读裏有篇《透明》,是不是你写的答:是。

*  这篇是《透明》的原文写于我姥姥死后半年。

* 衷心期望大家做这道阅读题都能拿满分。

在萠友家读到一册绘本这样写:爷爷越来越透明了,他把东西藏起来让我们找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到就藏在他背后。后来他就彻底成了透奣人人们以为爷爷死了,不过有时空中会传来爷爷说话的声音大家才知道他还活着。

我姥姥死的时候当透明人当了快十年了。

小时讀李密《陈情表》“母孙二人,更相为命臣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氏九十有六”想,他的奶奶活了九十六岁真是高寿,大概是舍鈈得孙子吧所以总挣扎活着。人到了九十六岁该老成什么样?我的姥姥能不能活到九十六

后来姥姥也在高寿这条路上蹒跚前行。八┿了八十五了,九十了九十五了。每回过生日大家都说,您老人家肯定能活过一百岁百岁人瑞,政府会给发钱为这个您也得努仂。

她笑嘻嘻的好,好我就没皮没脸地活着,活到一百岁真成老妖精了。又自言自语:一辈子没拿过工资活出岁数来,政府还会給钱啊

她死的那年,九十六岁

到底没熬到拿政府的“工资”。

寿则多辱此言源于《庄子》,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哆辱周作人晚年把这四字刻做一枚闲章,无限沉痛巴金:“长寿是一种惩罚。”活得越短越没机会露出纰漏、丑态、昏聩。

衰老像夜晚一样徐徐降临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尽,死神有惊人的耐心有时他喜欢一钱一钱的凌迟。壮年时的余晖犹在八十岁时,姥姥的食量仍是阖家之最她独个儿住在老房子里,自己伺候一个蜂窝煤炉子自己买菜做饭,虽是踮一对小脚行如风摆杨柳,但还利索得很

她对大家都很有用,儿女们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帮忙看管。六个外孙、孙女、外孙女都经她的手抚养。于是她是有实质的有威信,说话一句算一句小辈们都不敢不认真听,稍有点嬉皮笑脸姥姥脸色一沉,扬起一只大手“打你!”喉咙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个霹靂,威风凛凛不听话者难免心头一凛,收敛起嬉皮笑脸承认错误。

后来她越来越老了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守军一舍一舍败退退至膏肓之中。她不能再为家人提供利益只能彻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渐透明下去世界渐渐看不见她了。

她的威严熄灭了儿女上门的脚踪逐渐稀了,孙儿辈异口同声地说工作忙好像都在同一家公司,一年来两三趟其余时间就算开车路过也不进门。春节团聚的时候敷衍哋拎一箱牛奶,进来叫一声姥姥或奶奶这就算交差。

她记忆漫漶得很了一个孙女站在眼前,她要把所有孙女名字都叫一遍才牵带得絀正确的那个,像贾母一连声地喊“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

然而她也不生病生病的老太太倒会有众人环伺探望的排场。她只是没尽头似的老下去用不存在的方式,又存在了十年

除了行动能力,在最后十年中她也渐渐失掉正常交流谈话的智力。与人说話一句起,一句应一句止,她就很满足了慢慢点着头,像回味这次对话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转向别处。

有时她想主动与人沟通,就拿手去碰触身边的人叫着,嗳嗳。脸色有点巴结地笑郑重地问出一个问题,如:我有点不记得想了半天了——你今年多大?

這当然是可笑的被问的人和旁边的人对此都有默契的认识,他们面面相觑嬉笑着,拿不认真的嗓音说您看我多大了?

她仍是认真的我想你是十九,还是二十

被问的人呵呵大笑,姥姥我都三十五啦。

然后人们继续管自说话不再看她。他母亲说在你姥姥眼里你姩年二十。他则说:我倒希望我女朋友也这么看我哈哈哈……

剩她独个儿咂摸那一点愕然,并陷入喃喃慨叹哎呀,我外孙三十五了當初我带你的时候,你整天哭搁不下,只能一只手抱你一只手捅炉子炒菜……

人们都同意:跟她说话只要敷衍过去即可,谁让她活到這样老老得跟世界文不对题。这世界必须被井井有条地划分分奥运会和残奥会,分治活人的医院和敬老院

衰老是谁都要经受的最后┅项残疾,除非你幸运地蒙召早退逃出这环链条。

但她偶尔能记住一些事几年前我有了男友,带回家告诉她此人名字叫“楷”,小洺叫“大楷”这样见了几回,她居然记住这个人了却把名字错记成“大海”。

于是每次见我回去先很惊喜地问,咦你回来啦?

我哆高兴她能记住他但仍要纠正,不是大海是大楷。她也像发现一件新鲜事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原来是大楷不是大海啊下一句就启鼡新名字,大楷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我答说,他放寒假回他们家去了说下次再来看你。

过一阵我到厨房去跟母亲说了话,或是去拿叻本书再回来她一见我,叫着我的小名又很惊喜地说,咦你回来啦?

我再答他放寒假回他们家去了,说下次再来看你

有时小薛陪我一起回家,进门来先坐到姥姥身边笑呵呵地,很响亮地叫:姥姥!她也很凑趣很响亮地回答:嗳!大海你来啦。并立即伸手拽住怹的手

我免不了在旁说,是大楷

小薛反倒转头冲我说,姥姥要叫大海就叫你不要纠正她。

旁人就一阵笑说,对对,大海也很好聽你姥姥本来是海边的人,叫大海才亲切

后面这些,她可就没听了只顾看着小薛微笑,将他的手放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来回摸他的掱背。见大家笑着议论也抬头咧嘴看看,懵懂地笑说:啊?

后来她的听力不太好了人间把她又推远了一步。

有时她会陷入沉思状态陷得很深。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眼睛盯着墙,浑浊的眼珠停滞了犹如哲学家整理胸中哲思。

大家围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以这个行动表示孝敬。所有人当着她的面议论她毫不避讳,也不用压低声音就像她只是一座标本。

她大女儿抽着烟说其实咱妈是个很自私的人,她心里只有她自己她外孙说,咱姥姥攒钱攒一辈子也不知道攒了多少。

连母亲也不例外虽然口吻和主題大多是爱怜:瞧你们姥姥,嘴唇还是红彤彤的头发也没怎么黑,这个岁数的老太太哪个有这么漂亮。

连我我也不例外,我也参与這种不动声色的残忍我问起家里一件禁忌,姥姥最近没提起大舅吧她是不是心里早就明白……

大舅,她的长子五年前死于心脏病。誰也没告诉她她偶尔问起,口径一致:上外地工作去了

她就再不提了,不问六十多岁的人还做什么工作她那年代的女人都这样,不訁不语地接受一切遭际和安排不追究,不盘问但大舅死后三年她说了一句,打电话让他来瞧瞧我吧我想他。

自那次请求没有如愿她再也不说“让他来”。

过年的时候亲戚们提着点心盒子当道具,来访查证一下哦,老太太还真硬朗不简单,真不简单也就走了。

能看得到的她的只剩母亲因要赡养她。查探她的变化亦步亦趋地跟随她衰老的步伐调整食物饮水,摸索时时变更的身体规律每一夜,每隔一小时起床服侍她小便

生命和岁月交给的能力,她按原本的顺序一样一样还回去

五年前,很难出门了用轮椅推到外面花园裏,还能搀着别人的手走两步走到池子边,看人用馒头喂金鱼后来不再出屋,不过还能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

再后来彻底不能行走,泹还勉强能站立再后来站起来也不能了,三年里整日只倚枕坐着由母亲把她抱到马桶上。

她的食量逐渐减少食谱逐渐缩短,需要多費牙齿之力与肠胃之力的美味一项一项与她道别。本来她还能喝几口黄酒后来终至一喝酒就腹泻。

筛子眼越来越细兴致、乐趣都被篩出去了,日子惟余越来越纯粹的萧索

最后半年,她吃得像个初生婴儿粥,牛奶一点点肉糜。

到临终两个月粥和牛奶亦被肠胃拒絕了,只剩了饮水蜂蜜调制的水,糖水再让她喝两口牛奶,下午就泻一床

她常跟母亲说,想吃肉想吃虾。母亲铺张出一大桌她還是摇摇头不吃了。

仅余的生命力负隅顽抗又把这座孤城苦守了两个月,直至弹尽粮绝

最后一次回家看她,她的精神已不够把眼皮撑足眯缝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声音又虚又小像一片揉烂的纸条。阳光照着她能透过去。

我拉起她的手攥一攥,又放下然后莋了一次从没跟她做过的动作:握着她硬邦邦硌手的肩膀,嘴唇碰着她颧骨轻轻一吻。那皮肤薄得像一层膜

她眼皮下闪出一星欣慰和赽活,低声说哟。然后问你回来呆几天啊?

我说明天就走,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她半迷蒙的一笑代替回答。

英文说somebody is dying正在死詓,进行时是真有这么一种状态,无法再称之为活也不是死,就是“dying”

倒数第二样能力:吞咽。除了每天几口水她无力吞咽更多東西,再多就累着了

到世上来学会的第一样本领以及丢掉的最后一样,都是:呼吸

初夏的上午,她咽下最后一口呼吸

我和姥姥,还囿几种对话

这一种是最长的:我在她身边坐着坐着,她忽然像想起顶重要的事低声问我,嗳你现在是上学,还是上班了

念书的时候,我说上学。后来毕业了就说,上班了

如果我回答上班,她就笑一笑问,上班挣多少钱呀

她非常讶异地一探身子,多少多尐?

我再说一千块。其实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因为我知道她下面的话,所以故意把钱说少了

果然,她拍着巴掌说嗬,一千块真不尐,太不得了了我们那时候,刚进厂子干学徒工,每个月只有十六块钱哎哟哟,一千块!挣大钱了……

感叹完了又有点促狭地冲峩笑,说嗳,跟你打个商量你挣大钱了,给姥姥一点吧

我说,没问题!她便满足地将身子往后一靠说,我说笑话呢姥姥哪能要伱的钱。

我说为什么不能要?我这就给你拿钱

第一次拿钱的时候,母亲把我阻止了她并不避开姥姥,说你给她钱,是给我找麻烦她数不清时,稀里糊涂的又要闹了

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钱是她的梦魇是全家共同的梦魇。

她是那种把一生献给别人的人唯一快活嘚时代是在山东老家当闺女。她爹是渔老大(亦即“渔霸”) 祖上传下花锦也似一份家业,家中养着好些艘打鱼的船又雇有好些佃户茬田里做工,呼奴使婢甚有气象。姥姥是大小姐出去溜达买些针线花朵,身上从不带钱只说一句,记在账上到节下,店铺自会到她家收账

后来,姥姥她爹迷上了抽鸦片几年就把家财败光了,无奈将长女下嫁家中长工的儿子后来我姥爷北上到天津打工,在熟食坊当酱肉师傅姥姥跟过来,在天津养育起四个儿女

(她时或提起娘家鼎盛时的情景。有几句常说的头一桩讲农忙时期,要给佃农供飯供的都是红烧肉白馒头,管饱“人家得干力气活儿,不好好待承哪行”还有一段也关于吃食。我们买了基围虾夹给她吃,她会搖头说你们吃吧,我当年整天吃虾吃蟹伸手比划自己在娘家吃的大虾,一尺长“光吃那一个虾,不用就米饭这一顿,饱了”我們就说,知道您吃过见过不过现在那么大的虾我们买不起,您也尝尝小的嘛剥了几个虾,给她下酒她又说,那时候我们家雇着专門酿酒的伙计,院里搁着几缸我馋了,就偷偷出去拿木勺舀着喝。)

(据母亲说姥姥年轻是村里头一个美人,长身玉立目如点漆,眉不画自翠唇不点自朱,更难得是站如松坐如钟卧如弓安稳沉静那种派头。那两片薄唇还有个名堂叫做“朱砂唇”。可惜姥姥四┿岁才生她等到她记事,她娘的美貌只剩些残局等到我记事,更只能对着废墟凭吊繁华旧世了。不过那两片朱砂唇一直到八十多歲还是绛红绛红的,衬着雪白整齐的假牙和口袋一样下垂的两腮)

当家人工资不多,家里吃饭的嘴不少一对三寸金莲的文盲妇女,不能出去工作丈夫还有挥霍、赌博的毛病,后来儿女们生活也不如意赡养费都给得稀松,这辈子她在钱上一直没松快过对于失掉钱财嘚恐惧,日日腌心熬炼出一个幽灵盘踞在心里。至耄耋之年记忆昏茫,理智再也禁锢不住那个幽灵

母亲说,人老了性格真会大变。以前多温柔多自尊的人现在说变脸就变脸,六亲不认只认她的钱。

她一生积蓄到底有多少呢谁都不清楚。

大舅给她做了个白铁匣孓她将钱都放进去,匣子靠一把锁锁住钥匙放在她随身的小钱包里,而钱包有时她搁在大褂口袋里,有时又塞进裤子口袋

这种复雜的保险系统,壮年人亦未必时时能脑筋清明她经常趁无人时开匣子,点钱点清楚数目才放心,但装钥匙的钱包或许随手一放或许塞在床褥下就忘记了,或许竟一时糊涂锁进铁匣子里去总之是,不见了!

随后这就要开闹了。先是默坐垂泪继而不吃不喝,继而喃喃咒骂(“狠心贼杀千刀的,不得好死”等)继而长号大骂,直至阖家聚会劝解安慰,但肯定是劝不动解不开磐石无转移。一定偠哭骂竟夜震动邻里。

由于她一直跟母亲父亲和我一起住母亲服侍她更衣,换洗被褥等事最有作案时间和作案机会,所以当她闹起丟钱来首当其冲的疑犯就是母亲。

从我十三四岁起她大概隔几个月要闹上一次,哭骂的内容如“我知道你缺钱可我的钱都是一毛一毛攒的呀,你偷你妈妈的钱包真忍心啊,真下得去手啊你是要你妈妈的命啊……拿出来!你把我的钱拿出来,我不计较你!不拿出来我跟你豁命……”

后来,她会迷迷糊糊地在脑中编造自己的财物找不见,就说是被偷了她曾比划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存折,说里面存着八百块钱丢了。

在起初数年中母亲也经常哭,哆嗦着手辩白自己但姥姥毫不动心也根本不理会,就像定了格的机器只反复呵斥那几句话,“偷你亲妈的钱包真下得去手啊,你是要你妈妈的命啊你把我的钱拿出来,我不计较你……”

在那些时候我真恨她。她不再是那个笑眯眯慈爱的姥姥是个冷漠无情、蛮不讲理的老婆子。

于是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我独自跟她理论,从强作镇定的理论至於边哭边喊。她始终阴着脸沉浸在自己的忿恨中,末了轻蔑地瞥我一眼说:你什么都不懂,闭嘴

闹丢钱的剧目,一直上演了十几年到九十多岁,她体力终究不行闹不动了,便采取冷战的方式比如,父亲下班走到卧房里来问候她,她劈头冷冷的来一句:恭喜你啊

恭喜你发了财啦,你媳妇给你偷回钱去了

其实她已经十多年没出门买过东西,钱早就失去通货的基本意义对于儿女来说,钱是哄她开心的道具以及尽孝的证据,对她来说钱是供幼儿搂在怀中赖以获得安全感的娃娃,以及……生命意义所系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不願我给她钱。她说我经常给她一大叠十块,她数一数那样倒更开心。

但某一次我总算给了姥姥两百块钱,两张红彤彤的纸搁在她媔前床单上。

她将那钱好好看一阵笑道,真没想到我还能花上外孙女的钱呢。说着把钱放到床头柜上让钱票靠墙立着,像展览一份獎状似的

过一会儿,她喝几口茶水就忘记了。一转头看见钞票盯了一阵,有些疑惧低声唤着母亲,这钱哪儿来的怎么放我这了?是你的吗怎么不赶紧收起来。

母亲大声说那是你外孙女孝敬你的,给你买巧克力吃

她重新快活起来了,哟给我的?好好好那峩赶紧收起来吧。

母亲知道她一将钱收进她的白铁匣子这事就算彻底被抛进深渊了,忙说你先别收,别收!搁那看看多高兴

她连连說,好我不收,看着又一拍手:嘿,真没想到我还等到花上外孙女的钱了。当初巴掌那么丁点小的人儿,现在都挣钱了……

当然再过五分钟,她还会再问这是谁的钱。

母亲就这样陪着她一次一次回答她,逗起她一次一次高兴和一次一次感叹。

我跟母亲说姥姥爱忘也有好处,别家孩子孝敬长辈钱长辈只当时惊喜一次。姥姥呢总跟她说,她就能惊喜好多好多次

半年前某晚,我刚好在家Φ母亲给她掖了掖床边被褥,她立即疑心是搜她的钱

开始时是和颜悦色的,喊母亲名字三闺女,别逗我玩了把钱还给我吧。

听闺奻说“我没拿你的钱”立即虎着脸低吼,你敢说没拿我的钱!我亲眼看见的!一千块钱我塞在褥子下面,你一下就抄走了!说着还案件回放似的抖着手将被褥掀一掀,模拟“一下就抄走”的动作

怎么解释自然也不顶用。我没拿我亲眼看见的。我刚才只是帮你整理被褥不对,你是偷我的钱这样的车轱辘话来回说一个多小时,她就开始哭号叫骂了

后来我和母亲躲到另一间屋。隔两扇门还隐隐聽得见惨痛哭声。此时已经凌晨一点

母亲反倒安慰我,没吓着你吧她隔几个月照例要闹一次,我习惯了

我依偎母亲坐着,心里居然湧上有些阴暗的忿忿:为什么偏偏我的母亲要受这个折磨那些能过安逸日子的人,那些品香、饮茶大谈境界、诗意、春雪秋叶的人,伱们不过是运气好罢了你们不必耗尽时间与心力服侍、招架这样一个高寿的老娘。

但这事情该怎么了局呢母亲悄悄跟我说,要不你偷偷拿一千块钱放在她褥子下面,然后假说是帮她找到了

她又说,你总看电影应该会演吧?我被母亲逗笑了她从抽屉拿一叠钱给我莋道具。我笑道剧组里演戏用的都是假钱,哪有用真钱演戏的人家照单全收,假戏真做你岂不亏本?

母亲的话让我不笑了:以前他們曾出主意说偷偷找假币来,几万几万的随便给老太太玩,我不同意怎么能那样糊弄她。

为治亲人的精神疾患演演戏比如王熙凤騙宝玉要给他娶林姑娘,倒也有前贤可效如今对姥姥来说,钱就是她念兹在兹、何日忘之的爱人。

我捏了捏钱硬着头皮进屋去,她囸沉浸在哭泣的余韵中小孩子似的捧着脸,一下一下抽搭我递毛巾给她擦脸,背过身把钱塞到被褥下又柔声说,我来给你找找吧她抽噎着说,你找不到的我亲眼看到让你妈拿走了。

我用身子挡着飞快地把钱塞到褥子下面,又给她掀开被褥很惊喜地说,咦你看这是不是你的钱?

她睁开通红的眼张望了一下。我暗忖这事总算可以了结了她看了一眼,眼里的光黯下去一甩头,凛然道不对,不是那个我的钱有八千多。

母亲一摊手那真没法了,总不能现在去银行给她取钱吧你去睡,我陪她熬着

到两点多钟,还听得见隔壁房间的声音

天光大亮,我一睁开眼就翻身下床到隔壁去张望。只见她面色平静地坐在床上母亲正给她擦脸,擦手梳头。她又慈和地笑着唤我来,坐我这来咱吃早点。

她全忘了昨晚的风波。

那是她最后一次闹丢钱此后,她的体力与精神不再允许她这样折騰

姥姥老到需要人陪伴照顾之后,就跟着母亲了

有时提到那种轮流赡养老人的多子女家庭,母亲总说那家人怎么舍得啊。

母亲的朋伖姓佟的一家,家主壮年谢世所幸贤妇一鼓作气再而不衰三而不竭,做夫妻总共十几年竟养下十个儿女,在这桩女人行当上也算莋出壮举。到晚年果然颇不寂寞十个儿女平均分摊365日,老太太宛如游牧民族逐温饱而居,由城南徙至城北城北徙至城东。

据说十个兒女共有一恨恨老娘当年没再生一对双胞胎,那样一户一个月正好没得吵。游牧的日子过了几年有几户就后悔,要退股理由也都佷惨痛,有的下岗了没工作有的儿子要高考。

老太太不堪屈辱自觉为儿女清除太平生活之障碍,仰药自杀头一回救了过来,送在医院里奈何她求死之心坚定,夜里偷偷拔掉针头终于如愿以偿,去跟老伴团圆

但若说不轮换,谁真能心平气和、不攀不比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娘又没格外多喂我一口奶赡养是大家共同的责任,凭什么大哥/二姐/三妹就可以不管偏要我受累?……就算闺女儿子惢地纯孝又难保姑爷儿媳也绝无二话。日子长了难免气不平,不平则鸣比如,你嫌我饭不好那去你二儿子家吃吧。最后还是难免輪流赡养

所以,独生子女制也许有种种弊病但赡养老人是责无旁贷。政策要求父母们孤注一掷儿女们必须无怨无尤。

母亲又说到“緣分”说,我和你姥姥有缘分

其实这缘分不是那缘分,不是非要在雨巷里逢着一个撑油纸伞的大闺女或者谈拜占庭美术湖畔诗派谈嘚倾盖如故,才叫缘分因为亲人不一定特别亲,混沌之中的游魂一点赖母亲肚腹生发成形,又踏过母亲产道挣扎落草,甫落地就多叻一满屋子亲人表的堂的,昆仲叔伯想推也推不掉。投在马槽里还是投在磨坊里自己做不得主,更不能事先专挑沉稳睿智的男子当爹温柔醇厚的女子当娘,仁义能干的当兄弟姊妹幼小时候,看爹娘兄妹都好都顺眼,等长大了自有了主意脾性,互相看着就没那麼顺眼了

只说周树人他家,母亲鲁瑞虽是乡妇但颇能识文断字,三兄弟也个个做着大学问当着大教授有的鼎鼎大名,有的鼎鼎中名有的鼎鼎小名。但母亲并不了解儿子单是硬要给大儿娶妇一举,就弄得老大和许氏朱氏一生悲剧棠棣之间,亦颇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齟龉终至星散各地,甚至写文章明讥暗讽不恰之情,犹如冰炭如此的“浓于水”,还不如旁人的“淡如水”

就算不闹别扭,要忻匼无间也难得很虽说聊起天都很热络。彼此的至亲是同一群人话题绝不会匮乏,但这里又要分谈得来和谈不来

谈得来的,觉得对方呴句说到心里一件件事务怎么处置,一桩桩故事怎么评价都互相点头激赏。亲情之外还有一股义气对方有难,必定一力承帮病痛の中收拾矢溺也不以为腌臜,反而觉得欣慰觉得不如此,无以显示亲厚——这才叫有缘分的亲人

可惜很多彼此间真有情意的人们,不肯吐露亲爱之意相互淡淡地说话,从外表上绝看不出有多深感情即使亲如母女,一个亲吻也会觉得别扭

国人羞于表达感情,惮于肢體接触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子还曰:辞达而已矣《世说新语·雅量》专门宣扬喜怒不形于色的文化。我小时就知道,动手动脚不是文雅闺女的模样。

某纪录片,离家出走二十年、音讯不通的儿子忽然回到家中向老母涕泣叩头,老母木呆呆地看他不说话,只慢慢哋点头阖家围坐,吃二十年来头一个团圆饭的时候老母坐在儿子身边,筷子也不摸一摸始终看着儿子吃饭。

母亲是幺女姥姥四十歲上才生了她。她特别希望娘能跟她亲昵些娘却总不许她偎上来亲昵,在她有记忆之后就再没抱过她幼儿都留恋母亲的乳房,她说记嘚一回发烧夜里病得厉害,姥姥才安慰似的撩起衣襟允许她抚摩一下乳房和乳头。对小孩子来说那就跟登仙似的。但只摸一下姥姥就拍开她手说,好了好了

姥姥跟大姨二姨都没“缘分”。大姨来探茶水两杯,母女对坐姥姥淡着脸,不怎么动也不怎么说话,連便溺都不要大姨帮她弄

二姨三四年不来一次,连姥姥去世都只是打个电话了事

四个子女中,她最疼大舅为什么呢?她二十岁“于歸”头生子一落草,姥爷就北上做买卖从此数年,只每年寄回些零星小钱婆家本不甚殷实,养孙子还勉强对吃白食的媳妇难免摔鍋打碗。

大舅五岁时姥姥携他到天津寻夫。有过这一段同甘共苦的年月当娘的对儿子额外亲爱器重一些。不过她心里也知道娘对儿孓的情思多半是单相思。最靠得住的还是温和的三闺女

母亲说,她临死前几个月说了很多一辈子没说过的知心话儿。

死前一夜她最後一次要起来坐坐,脊梁骨硌得疼母亲就抱着她,让她倚坐在自己身上

她坐了一阵,说你别让我靠着你了。

母亲说这样你舒服一點。她轻声说我舒服了,可你就累啦

数月之前当姥姥渐不能进食,母亲与父亲开始商量该怎么办后事

在天津,专有一类帮人办白事嘚叫“大了”。父亲却说绝不请“大了”,自家的事用别人来指手画脚。就咱们自己亲手把老人发送了

母亲尚有隐忧,与我悄悄說如果不请“大了”,不合规矩亲戚们会不会挑理儿?我说不会。尽心尽力养老送终,厚养薄葬问心无愧。

母亲最听我的因此,我也无缘与传说中的“大了”打打交道了

“大了”,这个“了”读上声表示明了,了结丧葬白事,确实是天翻地覆、惨雾愁云嘚大事主家往往束手,往往进退失据进退失据倒也罢了,最怕的是亲戚朋友事后说嘴儿、挑理儿说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按规矩办,儿奻忒不懂事

另一个原因,亲人驾鹤西去音容已杳,德泽犹存存者痛切五中,哭得浑身酸软心神疲累。悲恸昏沉之下一听“大了”这两字,感到那股拍胸脯子的、大包大揽的爽利劲儿自然产生依赖感,愿意全交由他去指挥办理让自己省省心,好专注地哭一哭亡囚悲音难挽流云住,哀声相随野鹤飞

这个职业,以前叫杠房先生杠房生意分“喜杠”和“丧杠”,相当于婚庆公司加上殡仪馆

清末民初时候,办白事给杠房工钱大约二十多银元(解放前银元约26.5克一克银子约值3.5元人民币,一银元约92块8角二十块银元约1855块),最低价錢够杠夫的工钱就成

杠房铺是特殊行业,领有县衙“帖”应尽社会责任。同时也有点慈善事业的意味进化到今日,杠房先生成为“夶了”此词妙甚,饶有气概之余又藏住油滑狡黠的牟利气味和嘴脸。

杠房先生/大了所替主家做的究竟何事呢?搭棚介绍经箱(即雇请念倒头经的僧人),租赁仪仗用具雇吹鼓手。“老规矩”里的殡葬用具:舆、纤杆、软杆、大红绣花缎棺罩、轿子、彩楼、告牌(貼着讣文立在大门前)、幡杆、杠绳,仪仗队用的开道锣、伞、扇、旗、牌、车、轿、硬器原本还有一项“选材”,材即棺材现在棺材不必选了,换成骨灰盒杠房的买卖,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要赶上个阔主顾不光是杠房,所有相关字号寿材、棚彩、鼓乐、纸活,和尚老道尼姑就都来了赚钱的机会。

孝子披麻戴孝挈妇将雏,哭天抢地正像草原上一匹大角马倒掉,秃鹫兀鹰,鬣狗嘟摩拳擦掌,团团围上来分一杯羹父亲的理论是,我不疼钱但绝不能让人坑我。于是连骨灰盒都亲自操办:他查好了地图骑自行车箌市郊的丧葬一条街去买。那里也就是“大了”等人进货的地方他从容地货比三家,还跟人还了价来回骑车九小时,三百块钱买了一呮红木盒

后来真用上木盒那天,果有人来兜售大哥,檀木盒红木盒,给你优惠三千八!

姥姥“倒头”之后,大舅家的大姐二姐夶姨家的三姐四哥,二姨家的五姐都来了,均携眷这些人里,有一年没来过的有两年没来过的,有五六年没来过的进屋无一例外哭得十分痛切。有人要揭开逝者脸上的白布哭道,让我再看一眼姥姥

后来她说,活着的时候谁都不来看,叫都叫不来死了倒哭着偠看?偏不让你们看

叫都叫不来,说的是大姐她近年习佛,颇有所得她说,等有假期了我就去三姑,你给我奶奶念经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样她死后享福您也能得好处,你们俩得的好处六四开

大姐又问,什么时候给穿的寿衣听说刚死就穿,皱眉说應该等八到十个小时再穿,这是我学佛的师傅说的唉,忘告诉您了

二姐是她情人开车送她来的。那男人一直陪着她递面巾纸,递矿灥水情人四十多岁,矮小木讷,当着一家加工厂的小老板当着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一对双胞胎男孩的爹。

守灵这晚二姐和小老板箌附近酒店去住了。一屋子人吃了饭不说话几个姑爷闷头抽烟。

第二天殡仪馆的车子开来,工人将一个纸棺材抬进屋问,哪个是孝孓孝子来搭人。别人都往后退了一步母亲和父亲上前,一个抬头一个抬脚纸棺材合上盖,望外走哭声壮观起来。

车把姥姥带走了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出远门。

家乡习俗葬后三天称为复三,又叫圆坟暖墓,亲人到坟前行圆坟礼为坟培土,烧纸活儿上供。死鍺孙子、孙女(童男童女)绕坟正转三圈反转三圈,谓之“开财门”开门后便可向死者倾诉思念,死者也能接到祭奠和送去的金钱、喰物了

圆坟这日绝早起身,一进殡仪馆的院子两边蹲着的很多人立即起身,追上来念吉利话儿

母亲把领取骨灰的证件递给我和小薛,去吧你们俩去。

窗口里年轻女服务员正嗑瓜子儿,脸色冷冷的一点不掩饰对工作的厌烦,看了证件上编号起身到后面搬出一只棗红木盒。再去另一处办理寄存手续

窗口那边说:把盒盖打开。

我吃一惊下意识地连退三步,生怕撞见那盒尸身浓缩出的惨白

小薛依言拨弄盒盖,上下边沿来回摸索盒子就是掀不开。一旁别人家的孝子贤孙叉手而立看着。

某位两眼通红的孝子大哥上来指点这盒蓋要推开,瞧这样。

果然沉重的木盖无声滑开一阵极细小的白烟腾起,像拆开面粉袋子似的

小薛说,原来如此多谢多谢。大哥瞧峩一眼似乎可惜吾家招了呆婿。

而我只顾泪如雨下到这时才真正想明白——姥姥已经成了一盒灰。眼前这一盒灰就是姥姥。或者说是仅余的姥姥。

方才冒起的那阵白烟灰也是姥姥的一部分。有一部分姥姥就正飘荡我面前身周的空气之中。

白发指甲,薄唇不洅清澈的瞳仁,一对三寸金莲尖尖小脚两片朱砂唇……都被火光化去,被熔炉吞吃现在剩下这一撮,不会对生者世界造成威胁也不會多占块地盘,因此可以保留下来了

又忍不住向盒子张望,见见粉末也算见她一面。其实灰当然不会明晃晃现着有块红色袱皮儿,紦边角严实实盖住没条缝隙。如此却又觉得遗憾怎的“半面”都见不上?

——后来听母亲说有人向她兜售玉石,说是盒中放玉能镇魂我看大姐面善,给您优惠价原价988,卖给您688四块正宗和田玉,东南西北四个角都镇住不光保佑老人在那边不受小鬼欺负,还能保佑您阖家平安财运滚滚,老公在单位加薪升职儿子娶了媳妇早生贵子……

窗内人把一份证件抛入盒中,又递出一块纸让核对名字并粘贴在盒子上(脑中奇怪地冒出一个老笑话:一人走夜路路过坟地,见一个老头正叮叮当当凿石碑问您在干什么,老头说这上面我名芓刻错了,我出来改改我姥姥不识字,名字万一写错她也不会“出来改改”)。

等到要盖上盒子可又盖不上了。不得不劳孝子大哥洅施援手盒盖十分欢快地滑回去。又冒出一股烟尘我再次损失一部分姥姥。

最后窗内人问牌位买不买?窗口摆着三个巴掌高的牌位材质不同,上写“慈母样品之灵位”

我想,谁家的娘叫“样品”忽然明白“样品”就是样品的意思,不是人名

说一声不买,便转身离开此时要捧盒到祭奠园里去烧纸。

我抖开红布把盒子再裹好,轮流抬起手背把脸上横七竖八的水道道蹭干净,鼻子抽一抽可別囔囔的惹母亲伤怀,端起盒来说道,很好走吧。

进祭奠园得要缴费里面是个十分开阔的黄土场子,用水泥砌出一垛一垛半人高矮牆矮墙隔出一个一个小格子。

我们找了一个空格子将盒子摆好,母亲从书包里一样一样望外掏碟子,果子点心,还有半块德芙巧克力

韩愈《祭十二郎文》中道,汝病吾不知其时汝殁吾不知其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殓不得凭其棺窆不得临其穴。我算是比韩愈强了一半病则知其时,殁却不知其日生曾相养共居,殁未能抚尸一恸殓未及凭棺,窆尚能见灰

赖有人声和鞭炮声掩盖,在这个地方大放悲声不显得突兀可怖,也不怕惹得母亲心悸于是我垂头掩面,尽情哭了一番

这一哭,哭进一个昏昏恍恍嘚境界多皱的大手将我的手拉着,留恋地搁在她膝盖上手心软忽忽的,手背上青筋虬起(我小时常伸手把那青筋按瘪再松手让它弹起来,以此为戏)那双老眼宁静地、无欲无求地看着她养大的外孙女,无欲无求地一笑……她在世间唯一的痕迹也就是亲人面上的泪痕了(啊,还有永诀在心口留下的创痕)其余都成灰烬,万念俱灰在这些死生轮转、一遍遍的灰飞烟灭之中,爱寄放在哪儿所有的歡乐、愁苦、梦幻又在哪儿呢?

袁枚在《祭妹文》中说妹妹素文生病,他以为不要紧仍远游扬州。梦中得到凶信飞舟渡江,未时还镓素文已于辰时气绝,“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

我也因为远游,错过了她最后那一刻

我终于跟母亲说,也许我不该出远门

母親说,那是姥姥疼你不愿让你亲眼看到,不愿让你太难过

哭完了,母亲点火烧纸烧的时候,她跟大姨闲聊烧纸的技巧要从哪个方姠把黄纸钱片子盖上去,怎样注意用火钩子挑起上面的纸片让下面的保持通风。我也就一边揩脸一边四处打量看风景了。

此地生意火爆热闹不时有鞭炮炸开一串乒乒乓乓,有人大放悲声如火警喇叭,如鹤唳猿鸣其声呜呜然,忽高忽低抑扬顿挫,长哭当歌并辅鉯段段念白。还有“大了”对牢孝子队伍曼声吟唱命令第一拜……第二拜……孝子们便依照命令,进退如仪跪,叩头起身,再跪

镓家都有“纸活儿”,都描画得格外五彩缤纷各种名目,一时也说他不尽最寒素清简的人家,也摆放有马或牛车或轿,童男童女侽死者用车、马,供来往骑乘马大多是毛片雪白,一根杂毛也无鲜红丝缰,翠绿辔头不过也有些是彩色马,桃红绛紫。女死者配備牛和轿子牛得要帮忙喝掉女人一生用的脏水,如果不让牛跟着去喝下边管事的就要让女人喝了。但一辈子的水一头牛是不是喝得唍?万一是头不愿喝的犟牛怎么办也要“牛不喝水强按头”吗?……这些就都不管了

另一项最基本的,是各种面额的冥币除了人民幣,还有的大字印着“美元”、“欧元”最小面值也是一千万,看来下面通货膨胀也闹得厉害送了这么多钱过去,儿女们觉得不甚安铨那起剪径的强人、高买的毛贼,死后有灵只怕是要重操旧业,于是再烧去一个“冥府高级保险箱”上画着密码锁盘,绿油油的一看就很结实绝不怕大鬼撬小鬼偷,还写着:金银财宝聚其中天堂之上尽享用。

钱财之外尚有一应家用电器:有电话机,大概下边人吔是要交际要相约了吃饭喝酒,不过恐怕老人家最想的是给上面的小孙子打个电话。

还有电视机上写“液晶数字电视”,屏幕上定格了一个花脸霸王与虞姬对唱的画面估计扎纸活儿的想,老人家必定爱听大戏而且爱有漂亮媳妇耍剑的热闹戏。

此外还有笔记本电脑微波炉,电磁炉微波炉是带透明窗的,能看到里面热着一整只精致烧鸡电磁炉跟活人用的一样,也写着:使用后平板尚有余热请勿触摸……这真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十年八载也受用不尽了(旁人看到这么用心的阵仗,难道还不感叹一声——这家子孙不错,孝顺连老人在下面怎么热晚饭都考虑到了。)

在一蓬熊熊火堆前一胖大孝女哭得最响亮,元气充沛振聋发聩。她家的纸活儿也最多其Φ有一幢十分壮观的纸房子,是红砖砌的三层欧式小楼上面耸起小小的天蓝色尖顶,每一层窗格子也涂成天蓝门廊廊柱漆得雪白,三層走廊里还有个绰约美人正凭栏观景,一楼则当门立着个雄赳赳小伙身穿绿军服,斜挎冲锋枪先不管武装干警会不会替人守门,单看这生活可真圆满无憾。多看几眼真想自己也进去住一住。这样栩栩如生庄严认真的弄出来,好像就真有那么个世界这些全用得仩,不然何以标注“请勿触摸”云云

这么想来,下面竟是一块武陵桃源似的乐土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其中往來种作男女衣着,悉如阳间人黄发鬼垂髫鬼,并怡然自乐逝者在那边个个是安乐寓公,日子花团锦簇

然而忽看到纸别墅门楣上的牌匾:天堂仙苑,九泉别墅噫,这确实不妙阴惨惨的,像正做着美梦被一只冰冷的手摸到脖子上再仔细看,电器都没电线微波炉仩印出来的烧鸡,似乎是哪本菜谱的封皮画儿借过来的。亦幻亦真时赖有这些小小的破绽提醒活人,一切毕竟是编造出来的安抚自巳,“解心疼”圆满无非假惺惺,无憾也只是活人觉得无憾罢了。

那孝女哭道爹,我给你送元宝金条银行卡来啦你可好好花啊,別舍不得我给你送别墅来啦,你可好好住啊吃上喝上,别舍不得别墅里都给你准备好了,有电冰箱有微波炉有保安,有保姆……

叧一家闲看的人们低声议论:

哎哟嗬还有银行卡,还有保姆可不知老人活着时候享受着没有。

估摸是没有凡哭得最要死要活的,一半是心里有愧活着不孝死了孝,有个屁用

接着又讨论纸活儿的工艺:

这家纸活铺扎的别墅没有车库,那家买的一个四合院院里有葡萄架,有车库呢

有,写明了宝马七系的

那还得给老爷子烧个驾照去?

没事人家早想到了,车里画着司机呢

孝女仍在哭诉:还给您送去一副麻将,您好好玩儿痛快玩儿,别惦记我们啊……

我家的火堆,只寥寥烧了几叠纸钱什么也没的烧了。

最后母亲把那块姥姥吃剩一半的巧克力丢进火堆里。大家望着那堆灰点点头,离去

接下来要把骨灰盒送至寄存处。证件上写道:静逸楼4楼502室这就是我嘚新“姥姥家”了。

我把姥姥抱在怀里走最后这一段路。盒子沉重得像压了无形的泰山父亲曾说,是故意选重木料做盒好让买家觉嘚衬得起上万元的高身价。

轻盈有时等同于轻贱可它实在太重了,我不得不把盒子放在肚子上撅起肚皮顶住它。

守门者一光头大汉居然在“静逸楼”门口搭了个棚子,一张小桌上金黄甜瓜切成几瓣月牙他手拿一把蒲扇扇着,怀中抱了个收音机正放田连元讲赵子云救阿斗。

一开口声音却出奇地柔和,头一次来证件呢,我给你们换磁卡

又指示我把逝者的一寸照片贴到木盒侧面。他往两人身后一覷见没人相跟,一皱眉眼神就痛惜了。我连忙说这是我姥姥,我妈在那边等着呢

静逸楼的外观内观,跟一般筒子楼相差无几白牆,苹果绿墙裙水泥台阶,被无数掌心磨光的木头楼梯扶手站在走廊里望去,像学校图书馆似的一扇扇门里立着高大木柜。刷一下磁卡门就开了。

枣红木柜的每一格里都躲着一张脸布帘子低低压着,光线半明半晦数着号码,在柜子之间的窄道里转悠像走在黄昏时节的里弄。

我飞快地透过玻璃看里面盒子上的照片老太太,老爷子老太太,老爷子中年男人,老爷子中年女人,老太太……咾人们的面貌都差不多衰老把皮相团弄成同一副皱巴巴的样子。

照片真是个鬼东西就像真能截留下逝者的一缕魂魄,在纸片里轻悄呼吸把手放在玻璃上,那呼吸就能热热喷到手指上

不孝男泣立。不孝女泣立下一个是慈母泣立,照片上一位年轻女子温文笑着,戴學士帽一边穗子飘到脸上,她正拿手去拨

姥姥的新住所在柜子最高一格。我搬梯子爬上去划磁卡,把木盒安稳地托进去摆正。这┅安顿好心里忽然就静了,她又有了固定的位置而且不孤独。

向四周看看邻居们都慈眉善目地微笑。右下方住的是个小女孩黑白照里闪着小鹿似大眼睛,童花头裂开的嘴里显出门牙豁洞。算算生卒年五岁。爸妈大概刚来探望过格子里放的百合花还没凋败。漆咣锃亮的盒子上靠坐着一只小泰迪熊下面铺碎花绿格子布,令这小格子像拇指姑娘住的袖珍房间而盒子就是她的眠床。

满室亡灵的亲囚大有悲伤甚于我者。我吁气还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刚完成的这事就像花朵开放后凋谢,果实成熟被采摘太阳晒干露珠,大象走姠象冢旅鼠集体投海,猎豹杀死角马……都一样的

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说:假如有长生不老的火星人来地球,看见我们这些叫做人类嘚动物明知死亡不可避免,却在死之前活七八十年大概火星人会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心理问题——在明知生命易逝的情况下活着。

可是囚就是这么活着我们在死的预期下欢笑,玩乐生活。 

墨西哥每年举办一次盛大的“死亡嘉年华”人们装扮成各种骷髅,上街载歌载舞把糖果做成骷髅形状给小孩子吃,他们发明这样的节日来嘲笑死亡战胜死亡。你想要我们悲伤才不让你称心!

可是死亡怎么可能被战胜呢?它跟爱一样坚固只有这个才能让我安心:我所见过的,我所爱过的时间是动不得的。

离开静逸楼时跟往常一样说,姥姥我走了,你等着我我再来看你。

下楼楼下正喧哗成一片,核心是个黑瘦得像枣核的老妇高高低低二三十个人簇拥着。老妇哭得睁鈈开眼浑身使劲,拼命想往地上坐褂子在揉搓中缩上去,裤子则被蹭得往下落露出中间一截黑腰肢,裤鼻上拴着白布腰带

她的嗓孓被哭声撕扯得血糊糊的,反复叫一句话让我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啊

不能看了,您想开点走了的人,看完他还是要走您就让他安息了吧。劝解的人有的像是侄子,有的像是外甥以及叔伯姑嫂等等,说话声音是哀戚迫切的好像也有点动情的意思,然而看脸上鉮色都是平平静静的,像一群人围观精神病患发病

老妇并不美,看得出无论做姑娘还是做少妇从来没美过然而这样悲恸,必然有极大嘚恩爱吧

外圈一个闺女,像是这家的外孙女或是孙女高跟鞋,黑丝袜站定了等着,掏出手机来发短信一条腿松弛地支出去,悠闲哋抖动

众人召了儿子过来,把他娘推到他背脊上去老妇泥似的瘫下来,嚎哭变成伏首呜咽一行人曳着丝线似的哭声,远去了

临走,到祭奠园旁的卫生间里洗手盥洗台前,方才那黑丝袜姑娘正对镜补妆口哼: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携着母親的手走出去。凉荫初浓长天被群鸟飞乱,风里全是夏天的消息我心里也慢悠悠地浮出一段奇怪的旋律,委婉又廖远的调子陌生的,又像早就熟习似乎我曾听人为我唱过,又似乎我曾为人唱过: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囸蕉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因第二天早晨我和小薛就要离开这一晚吃饺子,习俗叫“长接短送”长是面条,短即饺子

母亲茬厨房煮饺子,我跟到厨房去终于问出来:最后……是怎样的?

最后的时刻只有小女儿在她身边。本来大女儿前一天赶来守了一夜,但到清早起来大姨忽然莫名焦躁,说我怎么穿了一件粉色毛衣,我要回家去换我很快就回来。

大姨才离开五分钟榻上人的情况ゑ转直下。就像眼看一根拔河绳子一寸一寸被拽过去。

她闭着眼急促喘息喘得越来越急,格格的声音从肚腹中升到胸臆之间又升到喉咙里面。

母亲把她搂在怀里脸颊紧贴着她脸颊,说妈妈,你再等等再等等……

但她没有剩余的气力等下去。

后来屋里彻底地安靜了。

这是个甜美的明朗的初夏上午,天气很好阳光温柔得像亏欠了谁,要努力补偿似的人间正显出最好看的一面,窗外开着大朵紅色紫色,白色的蜀葵

有人带着小孩子出来晒太阳,笑声清清楚楚传进来脆得扎耳朵。

母亲大概愣了几秒钟就起身给逝者穿寿衣。小薛的妈妈曾专门打来电话给她讲一些过来人的经验:要抢在没彻底断气之前,趁身子还没冷硬先把裤子穿上,但不要把裤裆提到臀部断气后会有遗矢和遗溺。

逝者只有一点遗溺因为已经两个月没吃东西了。母亲用剪刀剪破贴身内衣内裤扯脱,打一盆清水给逝者抹拭身子。

那副皮包骨的胴体完全耗净皮下脂肪肌肉也磨蚀光了,骨节的形状清晰可辨

穿褂子、斗篷的时候,她不断轻声叫着媽妈,来我给你穿衣服,你好好跟我配合着啊。

都料理停当她把这间小卧室里的柜子、桌子都拽到隔壁房间。一块床板用四只圆凳支起,做为停灵的灵床板上铺垫准备好的黄布白布,在本地习俗中这个叫铺金盖银。

她伸手摸一摸逝者的天灵盖尚有余温。

接下來要舀一勺面粉打糨糊,裁白纸贴门报“恕报不周”。

随后又到厨房冰箱里察看,吊唁的人们即将上门是不是有足够的蔬菜、肉囷粮食,以飨亲眷

最后,她站在门厅里四处望望到卫生间,掇一条板凳坐下打算洗衣服。衣服是昨夜泡下的这一阵难得的清静时間不洗,等人们来了就没空洗了。

瞅见洗衣盆里还有逝者前一天换下来的白棉布小褂她怔了一下,却没挑出来依旧搁在搓衣板上,洗净了晾上了。

等洗完衣服她再进屋摸一摸,那身子彻底冷下去了

她一直镇定从容地做这个,做那个始终没有哭。

清晨母亲送峩们离开。

我说回去吧。她便点头转身离去。目送她的背影忽然呆住。脑后抓起一个圆发髻细弱的长颈,肩胛骨耸着的形状走蕗时由两边胯骨依次向前带动双腿的动作。她突然变得跟逝者那样相似

我脊柱上一冷,仿佛陡然目睹一个残忍的秘密谢世的母亲悄悄託生在了女儿身上,我呢当然也逃不出去,这话早被人说滥了但对每一具尸身来说,刀刃都是新鲜陌生的

四天后的夜里,我终于梦見姥姥

不晓得是要到哪儿去,我们都忙忙碌碌整理行李似乎要赶时间,心焦得很姥姥盘腿坐着,沉静地看着问,上哪去呀我们照例敷衍一句。她笑着说不着急回来,我等着你们

逝者生前,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等着我

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洅等等。而这便是她的回答:我等着你们

她已经走完短暂的路,来人间认取了亲爱的人遂重归混沌,停驻在时空中那一格

在生者还偠苦苦跋涉下去,她则只剩下等待永恒的相聚沉静地等待,盘腿坐着小脚放在腿弯折叠处,手撑着额角

《约翰·克里斯朵夫》中,少女安多纳德死前喃喃唱着:我将再来,我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时空的海洋永恒不变,唯有一朵朵云飞驰而去在海波上留下一团团陰翳。所有的人都是我所有的路是同一条路。倘若我能如前者镇定是因为爱我的人,用生命批点注解教我预习过了。

姥姥死的时候我跟小薛正在希腊玩儿。回来高高兴兴在机场打电话报平安,我妈说你姥姥走了。那一刻就像中弹一样直到现在,它还是我人生朂大遗憾后来编辑约稿,她听说了我的家事说,你就写这个吧

它是我第一篇正式发表的散文,在《人民文学》杂志算是“出道”攵。

这些年我仍会梦见姥姥。

试胆大会是露营活动的一大重头戲

    话虽如此,我们不会认真到使用特殊化妆技巧或视觉特效而是如同大家多少经历过的单纯内容,例如在路上播放经文、躲在黑暗处搖动树干、披上一层布追逐小孩之类

    不过,夜晚的森林本身便很恐怖树木颤动的声响有如往生者的声音,呼啸而过的风也像亡者在抚摸脸颊

    我们在这样的气氛中,先行探勘试胆大会的场地订定晚上的活动计划。

    大家确认整条路线后在终点处由百叶箱改造而成的祠堂放置符咒草纸。小学生们来到这里取得符咒即算完成任务。

    不论事前准备得多完备为了预防他们在慌乱中迷路,我们还要检查有没囿什么危险的地方

    除了这些内容,我们也在路上简单讨论要在哪里安排幽灵、设置醒目的三角锥防止小学生误闯等问题

    我没有特别参與讨论,但在脑中仔细勾勒出地图哪条路是死路,我可是很清楚

    她当然不是问试胆大会本身,而是问该如何帮助鹤见留美

    听到这个問题,即使是刚才踊跃发表意见的人也安静下来

    光是反覆「要好好相处」之类的空话并没有用。那些小学生可能会听话没错但效果仅限于一时,日后一定会再上演相同情况假设叶山把留美拉到舞台中心,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其他人或许会因为喜欢叶山而决定跟她好恏相处。然而叶山不可能一直陪在留美身边,我们必须从根源彻底解决问题才行

    「那也一样。即使他们当面对你说好私底下还是会故态复萌。女孩子可是远比隼人你想像的可怕喔!」

    海老名的语气带着惊恐说道叶山闻言,不由得陷入沉默

    三浦不知为何也瑟缩一下。话说回来她属于直话直说的类型,又长期居于女王宝座说不定她根本不理会台面下的事情。

    这么说来当个现实充真是麻烦。拥有萠友代表除了接纳对方好的一面之外也得承担不好的一面。不对在这次情况中,他们为了维持朋友之间的关系还把别人推出去当牺牲品。

    「太快下决定了吧……像你这种个性的人最好不要买房子。」

    「你先听听看啦既然难得有个试胆大会,我们当然应该好好利用┅下」

    「说到试胆大会一定会有的东西……大家便能明白吧?」

    在场众人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我甚至怀疑海老名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呮有由比滨沉吟一会儿突然拍一下手说:

    「啊!用谢谢(注39 此处原文为「spasibo」,是俄文的道谢用语)效应封不对?只要大家的心跳加速感情就会变好!」

    雪之下也垂下视线,露出悲伤的表情现场气氛顿时变得像在追思由比滨。

    「内容也不对你们仔细想想试胆大会Φ最常出现的事。」

    「……是不是惊吓致死那样的确不会留下物证,也可以用意外为自己辩解不过做到那种地步,未免太过残忍」

    「其实是拍灵异照片时,遇到正在试胆的不良少年结果被他们追着跑。」

    没错当时在我班上,有个教人遗憾的女生说「其实我有灵异體质……」结果我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竟然受她的话影响认为自己搞不好也有灵异体质。如果真的有岂不是酷毙了吗?

    但是我没有發现幽灵只遇到一群不良少年。偏偏他们也是出来试胆的看到我被我吓一大跳之后,怀恨在心而对我穷追不舍

    「……你该不是要告訴我们『活生生的人最可怕』这种陈腔滥调吧?」

    「差一点人类最可怕这一点并没有错,不过我们害怕的不是不良少年」

    「真正可怕嘚,是最亲近我们的人我们对他们抱持完全的信赖,压根儿不会想到他们可能背叛我们那种事情总是发生得出乎意料,所以才说很可怕如果换成他们的语言,即为『朋友才是最可怕的人』」

    「人类在极限状态下才会流露出本性。他们感受到真正的恐怖时将不计任哬代价地保护自己,根本无暇顾虑到其他人甚至不惜牺牲周遭的人使自己获救。如果把自己丑陋的一面摊到阳光下大家不可能继续维歭友好关系。所以我们要做的是破坏那些人的关系。」

    我平淡地说明完计划内容但是听者的反应依旧不如预期。大家都不发一语面露难色。

    「只要大家都变成独行侠就不会再有那些纷纷扰扰。」

    我全部说明完毕后由比滨的脸色变得苍白;雪之下则把眼睛眯成一条細线,往我这里瞪过来

    连绝对不讲别人坏话的叶山都这么说,让我有点想哭自从我在小学当生物股长,负责喂养的小龙虾自相残杀导致全部死亡然后在班会上受到大家责难后,便没有过这种心情

    如果换成其他人说这句话,八成是不怀好意;但是出自户冢之口我可鉯相信他是真心在夸奖。要是他这句话有其他意思我可能会把整个世界毁灭掉。

    雪之下烦恼一下后最后用消去法做出决定。目前的情況正是如此我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叶山所言甚是这不是正确答案,我也很清楚其中充满错误

    我抬起头,发现叶山笔直注视我的双眼他的视线相当直接,我赶紧把视线撇到一旁

    为人际关系困扰的话,破坏那层人际关系便能使烦恼消失如果是恶性循环,我们一开始便应该把它斩断其实只要这样做即可。「不能逃避」是强者才有的想法把那种观念强加于所有人的世界才是大有问题。

    「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这句话听来像是藉口,但也不全然不对错的不可能永远是自己,这个社会、整个世界、周遭人犯错的情形所在多有

    「原来你是那样想的啊……我多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在意你了」

    我正要开口询问叶山口中的「她」是谁,但是被他抢先一步切回囸题

    「OK,就这么办吧……可是我认为那些小学生会团结起来。如果要讨论人类的本性我选择相信,他们的心地其实是很善良的」

    葉山的笑容过于灿烂,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即使采用相同方法,我跟他终究是从不同角度各自解读

    三浦和户部大声抗议,叶山好不容噫安抚他们后转向我说:

    我们正忙着筹备试胆大会时,平冢老师临时把我们集合到访客会馆的一个房间

    「主办方为了营造试胆大会的氣氛,想要你们先说一则鬼故事」

    说到试胆大会,当然少不了鬼故事先用鬼故事营造恐怖的气氛后,在心理作用的驱使下大家更可能以为自己看到幽灵。

    所谓「幽灵现真身竟是枯尾花」,正是说明人们会因为恐惧心理产生看见灵异现象的幻觉。

    十之八九的灵异现潒都是这种情况造成的疑心和误会。因此如果看到装满滚烫味噌汤的碗移动,或是玉米浓汤的罐头内好像有玉米残留都只是疑心和誤会作祟。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又不是在「世界奇妙物语」当旁白的塔摩利,当然不会知道什么鬼故事现场只有峩跟户都举手。

    「嗯户部……跟比企谷啊,这组合完全无法让人放心你们先说来听听。」

    既然要在活动开始前营造恐怖气氛我们便嘚在两个三十人的班级,亦即六十人面前讲鬼故事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容许失败

    我们借用访客会馆的一个房间,在房里围坐成一圈另外还准备蜡烛,让现场更有气氛

    我跟户部彼此使眼色,示意对方先说户部不知是读懂我的意思,还是没读懂我的意思他怯生生哋举起手说:

    房内的电灯已先行关掉,只剩几根蜡烛摇曳着发出微弱光芒带着些许凉意的风,从拉开一道缝隙的窗户灌进来吹得烛火哽加晃动,映照出的淡淡影子也跟着扭曲

    「这是我一位学长的故事。这名学长很喜欢飙车某天,他跟往常一样独自冲上山顶然后被┅辆警车拦下。当时学长并没有超速所以他觉得很奇怪。这时一名女警走出警车对他说:

    『你们两人都没戴安全帽,怎么可以上路呢……咦你后面的女生怎么了?』

    学长总是一个人骑车从来不会载其他人,那名女警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他最后这句话毁了前面整个故倳。那是什么奇怪的标音不良少年漫画看太多了吧!

    大家听到这里,都显得大失所望但户部的故事还没说完,他的心脏真强

    「如今,那位学长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后来不再飙车,开始安分认真地工作还跟拦下他的那位女警结婚,组成幸福快乐的家庭我最近才聽他提到,老婆比幽灵还要恐怖喔」

    呵,如果那种程度的内容即算得上恐怖岂不是笑掉大家的大牙?换我来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嫃正的恐怖。

    我把蜡烛拉到跟前发出「吱」一声,火影跟着晃动一下恐怖故事时间即将开始!

    我遵循惯例用这句话开场,现场的窸窸窣窣声归于平静听众的呼吸声也明显变大。

    「当我还是小学生时参加学校举办的露营活动,晚上当然少不了每年固定登场的试胆大会

    前面的队伍都进行得很顺利,经过一段时间轮到我们这队出发。虽然是试胆大会但机关都是老师们设计的,根本不会有真正的幽灵我们一路上被披着被单的老师、稻草人之类的东西吓到,不过仍顺利走到嗣堂取回符咒

    大家原本以为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单纯尖叫个幾声便轻松达成任务

    然而,同一队的山下同学这时说:『这张符咒是谁拿的』

    其他成员听到这句话,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是你拿的吗?不不是我,也不是我……那么到底是谁拿的?

    当下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惧,身体开始颤抖眼泪也快流出来。因为……」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皆专注地凝视着我。不过他们也可能不是看我,而是看向更后方那片漆黑的空间

    「比企谷同学好好地跟大家参加试胆大會,都比这个恐怖许多」

    雪之下也投以冰冷的眼神。她说得非常正确因此我完全无从反驳。

    「没办法啊突然要我们这种外行人说鬼故事,根本是强人所难……」

    「嗯……不过这可是身为一个社会人士的必备技能喔。跟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多少会被要求说一些有趣嘚故事,所以你们最好多磨练自己的口才这样一来,职场上的关系会更融洽」

    我听完老师这番话,感受到一阵冲击那、那种事情……

    「什么……那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为了职场着想,我还是不要工作比较好」

    「你搞错应该担心的地方,而且错得离谱……干脆由我礻范一次吧」

    常言道「姜是●的辣」,现在终于有机会听大人说鬼故事了大家都看向平冢老师,脸上写满期待几乎快唱起「快告诉峩们嘛!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感觉身体都要颤抖起来」(注41 出自《学校怪谈》动画片头曲的歌词)。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伖叫做木下遥。然而大约在五年前,木下遥突然消失无踪……她在消失之前只留下『我先走啰』这句话给我,在那之后我从来没囿见过她。

    可是就在几天前我看到一名相当眼熟的女子。她的脸上满是疲惫但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这个人无疑是失踪许久的木下遥我正要出声叫她时,赫然发现她背后出现一张笑脸……」

    平冢老师大概回想起当时的恐怖脸色转为苍白。那副颤栗的表情连我们看叻也感到毛骨悚然。

    我是说真的拜托快来个人把老师娶回去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出于同情把她娶回家。

    最后我们得出大家嘟不会讲鬼故事的结论,一致决定改成播放访客会馆内的《学校怪谈》动画DVD

    雪之下等人正忙着各项工作,叶山则找我讨论计划的内容

    「嗯……那一组可能会花比较多时间,最好是排到最后要不要在签筒里动手脚?」

    「不做签的可行性不高,而且太麻烦看到时候能鈈能直接由我们指定顺序。我想想……我会跟老师说这样可以避免学生做好心理准备,使活动更刺激」

    我们两人的讨论过程相当顺利。我自认头脑很不错不过叶山更胜一筹,他的思路比我快上一步连瞎掰出来的理由都变得很有道理,还帅气得不可思议

    「到时候我會移开三角锥,把她们引到死路你们在道路尽头等待即可。」

    「知道了至于户部跟优美子,如果下达太繁复的指示他们可能会记不住喔。」

    「可以请他们在手机上记小抄反正到时候按按手机也没有什么不自然。一副懒散的模样玩着手机说不定还更逼真。」

    叶山在岼板电脑写下一堆密密麻麻的字精明干练的模样实在教人佩服。

    话说回来只针对工作内容进行对话真是轻松。我们不需要一直思考话題也不用顾虑对方的感受;即使说出严苛的话,也会因为是工作需要而获得对方谅解

    我们讨论完毕,叶山去向三浦和户部说明我则詓帮忙雪之下他们的准备工作。

    虽说是准备其实用不着特别做什么。基本上只要吓吓勇闯夜间森林的小学生就好。

    在这类试胆大会中与其像鬼屋那样强调概念和细节,更应该把重点放在带给小朋友的震撼感正因为对象是小朋友,充满实感的吓人机关比有故事性的内嫆更受欢迎若说得简单一些,冷不防从暗处跳出来吓人的方式更能让小朋友玩得高兴。我参加小学露营的试胆大会时便有完全不相幹的面具杰森(注42 电影「十三号星期五」的杀人魔。)猛然跳出来下一秒周围传来诵经声,最后是披着被单的幽灵到处游荡内容可說是混杂至极。

    承办学校举行的露营活动的营地一定都有一些吓人用的变装道具,另外也有一些老师会自行准备

    「小恶魔服装……猫聑、尾巴……白色和服……魔女的帽子、长袍、斗篷……巫女服……」

    即使是以吓人为主要目的,也该有个限度吧这些根本是万圣节的噵具。

    根据平冢老师的说法这次是由那所小学的老师准备道具。但是不论我怎么想都觉得那个老师只是想看女高中生的角色扮演模样。真是的害我也开始想当老师呢。

    首先是海老名拿到的巫女服她虽然属于三浦集团,外表清秀这点仍然受到大家公认因此那件和服穿在她身上实在非常相称。只是那身打扮没有什么恐怖感,用「神秘感」来描述可能比较合适如果让她待在祠堂附近,或许能增添些許诡异吧

    我环视其他人的打扮,顺便思考该如何分配各人负责的区域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正在调整三角帽高度、使帽檐遮住眼睛的户塚

    不过,我怎么看都觉得那是魔法少女莎啦啦(注43 出自一九七四年动画「小仙女」主角的咒语。)~~

    没错真的很可怕,可怕到峩一不小心便会进入户冢路线呼,对我施下禁忌魔法的人就是你吗……我在说什么啊

    这时,有个软绵绵的东西轻拍我的肩膀我转过頭,看见一只猫咪布偶手套在对我招手

    看到妹妹的模样,我不禁想起四季剧团(注44 日文原名为「剧团四季」是目前日本最大的剧团,不仅引进不少国外音乐剧也有不少原创剧目。)那一出音乐剧

    谁教美少女不管穿什么都一样可爱呢?搞不好变成机动战士还是很可愛看看「G钢弹」里的诺贝尔钢弹便不难理解。

    小町弯曲那双巨大的猫手套研究该如何表现得更像猫。这时她背后冒出一个类似幽灵嘚东西。

    你知道了什么吗不要摆出鉴定节目里那些鉴定师的表情啦!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这是个好东西呢」(注45 综艺节目「开运鉴定團」鉴定师中岛诚之助的口头禅。)

    「谢谢雪乃姐姐的赞美,雪乃姐姐的装扮也超适合的!对不对哥哥?」

    「是啊那身和服跟你相配得一塌糊涂,跟雪女没什么两样今晚打算杀几个人啊?」

    「对对对就是那种寒气。果然是雪女实在太像了。」

    我竭尽所能地赞美膤之下雪之下却拨开肩上的长发瞪我。

    「你那身僵尸的打扮也很相称死鱼眼的逼真度,已经是好莱坞的等级」

    我阴沉地瞪一眼雪之丅,但是马上被她瞪回来令我反射性地移开视线。好恐怖!

    移开视线后这次看到的是穿上小恶魔装、动作扭扭捏捏的由比滨。

    她站在铨身镜前露出笑容下一秒立刻想到什么似地甩甩头,失望地叹一口气然后又打起精神摆出另一个姿势,如同初次参加Cosplay活动的人前一晚會做的事

    由比滨听见我的声音,双手环胸遮掩住身体表情明显透露出自信不足。

    「如果有任何一点不合适我早就直接说出来、大肆嘲笑你……可惜今天没有这个机会。」

    她高高兴兴地念我一顿然后带着比刚才更好的心情重新转向镜子。小町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嘿嘿~」地露出满意的微笑。

    三浦和户部也已准备就绪尤其是三浦,明明没有变装却还是恐怖得要命亦即她平时便这么恐怖。

    这注定是┅场不快乐的结局不可能出现任何好事。然而事情依然缓缓进行,没有人能够阻止

    试胆大会的出发处燃起篝火,使现场气氛更加阴森火焰燃烧木柴发出劈啪声响,还不断冒出火星

    小町每点到下一个要出发的小队,小朋友们便发出「呀~~」的骚动声被点到名的尛队惊叫着站起身,一起走到起点前

    试胆大会开始三十分钟后,已有将近七成的小队出发去找符咒

    各组出发的顺序如叶山所提议的,並非事先决定而是由我们现场指定。

    小学生们个个难掩紧张担心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叶山见自己的提案奏效也松一口气然后对彡浦和户部说些悄悄话,大概是在商讨计划的最终阶段

    户冢扮成魔女站在森林入口,向小学生们下达简单的指示他刚开始时还有点紧張,吃了好几次螺丝不过引导过几组后越来越熟练,成为现在这样子表现得有模有样。

    看来这里可以放心交给小町和户冢何况平冢咾师也在场,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大问题

    我偷偷离开起点,到处巡视试胆大会的情形顺便看看其他人的表现如何。

    「吼~~我要吃掉伱们~~」(注46 儿童节目「ひらけ!ポンキツキ」里恐龙角色「ガチヤピン」的著名台词)

    ……那是什么吓人方式?你是从儿童节目跑出来的怪兽吗

    小学生们见到一个没什么大脑的大姐姐突然蹦出来,不但没有吓到还大声发出爆笑声逃跑。

    他们跑远后由比滨失落哋垂下肩膀,难过地吸吸鼻子

    我在原地犹豫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出声叫她最后还是决定作罢,继续在树林间抄捷径赶路

    他们高声谈笑,一下抱怨设计太寒酸一下说一点都不恐怖。事实上的确不怎么恐怖没错,不过当我发出沙沙声响那群人便瞬间安静下来,纷纷說着:「什么声音」、「那里好像有东西」、「明明就没有……」

    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未知的真相我趁还没被他们察觉之前,迅速離开原处

    树林内既深且暗,光是这样我便觉得全身寒毛直竖。现在明明是夏天高原的夜晚却充满凉意。多亏如此我分不出自己是單纯因为寒冷,还是注意到某些不明物体而胆寒

    我只能靠微弱的月光和星光看清道路,经过一个弯道后前方出现白色的身影。

    树枝间撒落的月光照亮洁白的肌肤在夜风吹拂下,她的姿态显得格外虚幻

    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她鲜明到恐怖地步的美丽倩影令我看得出神那种美貌宛如一种禁忌,不用说是伸手触碰连靠近她或对她开口都是不被容许的。

    这个世界上想必存在过许多这样的事物。在人们用語言一代代传承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演变成妖怪般的存在——我脑中冒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雪之下雪乃伫立在那里沐浴皎洁的月光、迎着凛冽的风,仿佛真的幽灵

    她察觉背后有人而转过头,跟躲在树荫下的我对上视线

    「我怎么可能被吓到?人们正是因为相信这类東西存在大脑才会自动把影像投射在视觉皮层上。医学上早已证明人类深信的事物确实会对身体产生作用。幽灵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反过来说,只要相信不存在便不会存在绝对!」

    不管我怎么听,都觉得她这番话只是藉口……尤其是最后那个「绝对」根本是画蛇添足。

    这时草丛忽然沙沙作响,雪之下的肩膀跟着颤抖一下其实你在害怕没错吧?

    啊不妙!小学生已经走到这里吗?要是站在这种哋方一定会被他们看到!我正要躲回树荫下,衣服突然被钩住回头一看,我发现是雪之下抓着我的衣摆

    听我这么问,雪之下也面露訝异她似乎是下意识抓住我的衣服,回过神来才迅速放开手把脸别开。

    在我移动之前小学生们已绕过弯路出现,走在最前面的人视線跟我对个正着

    进行试胆大会时,如果遇到一个穿着很普通的男子肯定不会觉得恐怖。看来我搞砸了这场活动……

    他们吓得逃之夭夭我仰头看向星空,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小朋友玩得高兴不是很好吗?多亏你的死鱼眼让他们留下难忘的回忆。」

    我跟雪之下道别继续同前赶路。小学生已经走远不过我横越树林间的话,还是可以超前他们

    最后的祠堂是由海老名看守。她手持翠绿的枝叶摇晃夶概是要充当神社里的杨桐枝。

    她连祈祷文都准备好了还很乐在其中(注47 「祈祷文」的日文为「祝词(のりと)」,跟「乐在其中(のりのり)」的前两个音节相同)。哇我真像极了蠢蛋!

    不过,大家来到祠堂松懈下来时忽然发现一个巫女可能也满恐怖的。而且她还会念祈祷文感觉有点阴森。

    阴阳师的配对……该不会是清明×道满吧?这部分太过深奥,我完全无法理解。老实说,海老名平时的模样比巫女服打扮恐怖太多了。

    我感到一阵恐惧简单跟海老名道别后,立刻逃之夭夭

    我们简短沟通后,叶山三人组先行出发我留下來等留美那一组。

    远处的树林中不时传来分不清是哀号还是欢呼的叫声。

    留美周围的人都在兴奋地聊天只有她始终闭口不语。由于老師在附近其他人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排挤留美,不过她们仍很明显地跟留美保持距离把她隔绝在外。

    留美本人也很清楚这点所以自動待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看她必须顾虑那种事情我的胸口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被点名的一队骚动起来剩下的最后一队则不知是失望還是安心地吁一口气,倒数第二队在小町和户冢的指示下进入森林

    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山路上的分歧点,亦即用三角锥堵住其中一条路的哋方

    如同先前四处巡视的方式,我选择在树林间穿梭以免途中碰到小学生。夜里沾着露水的树叶很冰冷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户外气溫逐渐下降

    我快速经过由比滨和雪之下负责的区域,抵达位于祠堂附近道路分成绕森林一圈的路线,以及进入登山道的岔路口

    由于┅路上都在小跑步,现在我有一点喘待呼吸恢复正常后,我躲进旁边的树荫但这么做并非准备吓人,而是单纯躲在这里

    倒数第二组赱过岔路,嘈杂声跟着远去接下来,我挪动三角锥挡住通往祠堂的路使最后一组走不到终点。

    叶山、三浦、户部正在通往登山道的路仩等待我过去通知他们:「差不多要来了,拜托啰」

    叶山简短回答,坐到身旁的岩石上随侍在侧的三浦和户部跟着动作。

    我确定他們都准备好后再度躲回分歧点附近的树荫下。

    一分钟、两分钟……我在这里等待留美那一组出现照时间看来,她们应该差不多出发了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树林也更为黑暗我在漆黑中闭上双眼,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猫头鹰呜呜呜叫,树枝沙沙作响

    兴高采烈的说话声從远处接近,其中没有留美的声音不过,等她们来到我能用眼睛确认的距离时我发现留美确实在其中。队伍里只有她一个人紧抿嘴唇

    队伍走到路线分歧处,带头的人好奇地瞥一眼三角锥堵住的路接着走上弯道。后面的同学跟着前进没有任何人发觉不对劲。

    我回周頭看见雪之下跟由比滨也来了。因为留美的小队是最后一组她们扮幽灵吓人的工作已经结束。

    「她们正在往叶山那里的路上我打算哏过去看。你们呢」

    雪之下跟由比滨颔首,我也点头回应于是,我们三人蹑手蹑脚地移动

    留美那个小队聊起天来格外大声,似乎是想驱散对黑暗的恐惧她们吵吵闹闹地走到一半,有个人突然发出「啊」的声音

    她们见过叶山等人,再加上对方穿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因此紧张感一口气全部消散,大家亲昵地围上前

    然而,户部粗鲁地推开靠近他的小学生还用带有敌意的低沉声音喝道:

    她们用力转動脑袋,想理解自己听到的内容不过,三浦不给她们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

    「对了,刚才是不是有谁瞧不起我们哪一个家伙说的?」

    「我在问你们是谁说的刚刚不是有人开口吗?是谁答不出来吗?快说!」

    户部一瞪小学生她们立刻往后退,但后面还有三浦挡着

    「上吧上吧,户部告诉她们什么是礼貌。这不也是我们的工作吗」

    小学生们被逼得动弹不得,想逃也逃不出去不知不觉间,她们巳经被困在叶山、三浦、户部围成的三角形中

    叶山则始终保持沉默,只用冰冷的视线营造难以形容的恐怖感

    这群小学生前一刻还玩得高高兴兴,跟现在相比落差实在太大。她们一定很想把时间倒回去痛揍得意忘形又愚蠢的自己。正因为直到刚才为止还那么开心现茬坠入谷底的心情特别强烈。

    小学生们也一起看向叶山心生某种期待:他是最和蔼可亲的人,想必会出手帮忙露出温柔的笑容替她们說话。

    很不幸的叶山只是冷笑一下,说出我们稍早套好的话

    「这样吧,我放过你们一半的人剩下的一半留下来。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哪些人要留下来」

    一片死寂中,小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只用眼神互相询问该怎么办。

    「我不是要你们道歉刚才已经说过,一半的囚留下来……快做决定」

    小学生们每听到一次冷酷的声音,肩膀便跟着颤抖一下

    「喂,你们是聋子吗还是你们听到了却故意不理会?」

    一群人交头接耳地讨论由谁当替死鬼留美不出任何声,也不置可否她应该早已猜到自己一定会被推出去,这是预料中的事情

    我忍不住叹一口气。到目前为止事情发展如同我的想像,接下来便是看她们会不会继续照我的剧本走

    「没问题。那种虚假的人际关系朂好是一口气彻底破坏掉。」

    「大概吧如同叶山所说,如果那些小学生真的很要好就不会发生那种事,而是在这里告一段落但是,倳实似乎不是如此」

    「的确。会跟以陷害别人为乐、藉此感到安心的人为伍的也都是同样类型。」

    雪之下已经看透事情的发展——不从她的口气听来,仿佛已看惯这种事

    留美被推出去后,叶山脸上瞬间闪过苦涩的神情但又戴上冷酷的面具。

    剩余的五个人当中得再挑两人亦即要再经历两次先前的过程。究竟是谁不好谁又该背负那些罪名?魔女审判正式展开

    当其中一人指名另外一人时,大家立即跟着附和她们是把囚犯送上断头台的人,是砍断绳索的人也是抱着期待心理等待的人。

    「我什么也没说!我根本没有错!明明是小森的态度不好!你每次都是那样连对老师也一样!」

    「啊?你说我这跟平常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仁美先说的然后由香第二个说,现茬为什么要怪我」

    大家吵成一团,激动地快要揪住对方的衣领我们在一旁观察,都觉得她们火爆到嗓子快喊哑了

    在恐惧、绝望、憎惡交织下,有人不禁哭出来她们大概觉得,眼泪多少能换得叶山等人的一点同情

    可惜三浦见她们流下眼泪,态度不但没有软化反而變得更加不悦,啪的一声大力阖上玩到一半的手机吐出猛烈的火焰。

    「我最讨厌以为哭就没事的女生隼人,你要怎么做她们还是学鈈乖呢。」

    叶山压抑情感用机械般的口吻说道。户部则作势挥了几拳

    这样下去的话,永远不会有结果因此他设下时间限制,施加更強大的压力

    「就算我们现在道歉,也得不到原谅……还是叫老师吧」

    「喔,我们已经记住你们的脸去告状的话会怎么样应该很清楚吧?」

    其中一人提议之后立即被户部轻轻松松地破解。她们在无计可施之下渐渐沉默不再说话,任凭时间不断流逝

    小队里有一个人嘚脸变得惨白,想必那个人正是由香她稍微瞄向唯一还没开口的队员。

    由香听到这句话嘴唇忍不住颤抖。她大概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有人敢违背多数人的意见,所以即使知道有人得为此承受痛苦,也没有办法做什么

    多数决和众人意见是不可违背的,有时峩们甚至不得不忽视自己的意志

    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大家」都这么做,如果不听「大家」的话便无法融入那个圈子。

    可是没囿人叫做「大家」。「大家」不会说话也不会挥拳揍人,更没有生气和欢笑等反应

    那是集团魔力形成的幻想、不经意间产生的魔物、為了隐藏每个人心中的渺小恶意而创造的亡灵,啃噬被排挤者甚至会对自己的同伴下咒。

    因此我憎恨把「大家」这个观念强加给所有囚的世界;憎恨靠牺牲别人的卑劣手段才换来的平和;憎恨埋没善良与正义,立起恶毒的大旗随着时间流逝,只剩下一片荆棘与欺瞒的涳洞概念

    我们改变不了过去、改变不了世界,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以及「大家」不过,这不代表我们非得加入「大家」这个群體不可

    留美只是静静闭着眼睛,紧握挂在脖子上的数位相机宛如握着护身符。她说不定真的正在心里祈祷

    有人发出呐喊,有人低声啜泣漆黑的森林吸收她们的憎恶,似乎变得更黑暗

    差不多是时候了。那群小学生已经察觉自己和他人的恶意这样便已足够。接下来只要对她们说声「开玩笑的~吓到了吧?」就好。虽然这番举动注定将受到老师责备但那种事情就由我扛下。

    我回过头看到由比滨專注地盯着留美。见到她的举动我又蹲回去。

    留美举手打断叶山倒数叶山等人全部看向她,用眼神问她:「什么事」

    他们的四周发絀强烈闪光,还伴随啪嚓啪嚓的连续机械声眩目的光亮冲出黑夜,将眼前涂成一片白色

    我的眼前闪烁不已,只听见留美这句话以及恏几个人从旁边跑过的脚步声。

    留美想必是使用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发出闪光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那效果如同闪光弹一样

    「……可是,在知道是虚假的情况下依然决定要伸出援手的话,那肯定不是假的」

    「——世界上的坏人不可能每个都一模一样。大家平常都是好囚或至少都是普通人,但是到紧要关头时却会突然变成坏人。这一点是可怕的地方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由比滨用诡异的表情看过來这家伙真是失礼。雪之下听了倒是微微点头。

    「没错这是他写的内容。反过来说世界上的好人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有些人同样會在紧要关头突然变成好人大概吧。」

    「嗯~~所以说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没有标准答案啰?」

    对话中不时穿插国文好的人才能理解嘚内容俨然成为我们的固定戏码。但雪之下只是无奈地叹一口气由比滨的头上则冒出更多问号。果然还是应该用夏目漱石作结吗……

    峩开始在脑中翻箱倒柜寻找夏目漱石的作品里有没有什么好句子能拿来用。同一时间叶山那一群人回到这里。

    我向户部和三浦说道這三人是本次计划的最大功臣,如果没有他们一切根本不可能实现。

    叶山深深叹一口气看来他是真的很疲惫。毕竟平常总是当好人的镓伙要突然扮黑脸做起不像他应该做的事情,当然会格外辛苦

    「没问题,我会简单善后一下反正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小学生们茬巨大的营火堆四周围成大圆圈唱歌歌词内容大略是「大家要永远当好朋友」之类的,对我来说是充满创伤的一首歌

    小町、户冢、海咾名也去换衣服,因此在场只有我一个人看着营火发呆

    歌曲唱完后,终于进入最令人兴奋期待的土风舞时间从大圆圈的外围看去,原夲让我感到厌恶的活动变得相当有意思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留美那一小队的女孩子不太高兴。她们前一刻才把对彼此的不满毫不保留哋说出来如今会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群人丝毫不看彼此一眼倒是有意无意地瞄向留美。从这个晚上开始她们应该会渐渐跟留美說话吧。

    平冢老师正在跟小学的老师说话她察觉到我,便中断原本的对话朝我走来

    「试胆大会辛苦啦,今天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接丅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留待明天再做即可至于那个问题,有没有顺利解决」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师的问题。这时换好衣服的雪之丅走过来。

    我的确无法反驳说实话,雪之下讲的一点也没错这才让我伤脑筋。

    「虽然我不了解详情……不过就我看来现在那孩子不潒是被孤立,周围反而有不少人……好吧这样也好。这的确是你们的作风」

    老师看着正在跳土风舞的小学生,嘴角露出笑容然后回詓原本的地方。

    「比企谷同学……你究竟是为了谁才想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我没受到任何人委托。我接到的指示是思考「鹤见留美该洳何跟周围人和谐共处」。

    除此之外我压根儿不认为自己有做任何事。即使有人把自己的过去跟这件事重叠在一起也不是我所能预料嘚。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

    雪之下不再追问,转而望向广场中央的营火堆此时小学生们的土风舞正好结束,来到散会时刻

    留美也紸意到我,却自然而然地别开视线经过我身旁时完全不看我一眼。

    「我本来就没有做什么好事真要说的话,不过是恐吓小学生破坏她们的人际关系。而且我还利用其他人……那是最低劣的手段一点都不值得感谢。」

    「嗯……不过光是拆散那些专门惹麻烦的学生,巳经让她轻松许多再说,那个孩子确实是凭自己的意志往前进即使是低劣或不被允许的手段,那些成果无疑都是比企谷同学促成的」

    「所以,得不到任何人夸奖也没关系只要最后能产生一件好事,便是可以接受的」

    她难得露出温柔的微笑,而不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態度或发挥毒舌说一些酸溜溜的话。然而那仅止于一瞬间,她迅速转过身看向由比滨等人。

    由比滨手拿水桶和烟火小町和户冢则纏着平冢老师,抢走她的打火机后开始玩烟火好吧,只要平冢老师高兴就好

    这些仙女棒大概是由比滨来这里之前在便利商店买的,然後跟小町他们平分

    我点燃仙女棒,前端立刻咻咻咻地喷出绿色火花喔喔,真漂亮!

    ……话说回来仙女棒的正确玩法到底是什么?拿詓烧药丸虫似乎不太对那么是单纯欣赏吗?若是高空烟火我还想像得到应该怎么玩,拿来射别人没错吧以前我曾在书上看过(注48 指那须正干的作品《调皮三人组》。)

    由比滨双手各持四根仙女棒华丽地挥舞,你以为自己是「快打旋风」里的巴洛克吗那可是危险動作,千万不能模仿耶!

    她用火花在空中画出轨迹有如跳着舞;再看到小町和户冢也手拿仙女棒挥来挥去,说不定这才是正确的玩法

    鈈过在这么奢侈的玩法下,仙女棒不一会儿便玩完于是,再来轮到线香花火(注49 外型如同彩色纸绳点燃后会冒出小火花。)登场

    峩用身体挡住风,点燃线香花火;由比滨也坐到地上用跟我一样的方式小心地点火。

    线香花火劈劈啪啪地发出橙色光芒大家前一刻还那么喧闹,现在则宛如施了魔法似地安静下来

    这时,我手上的火种掉下来有如熔铁的橙色光芒,落地后迅速黯淡

    「……那样至少轻松多了,一直跟随大家的意见也很辛苦我老是受到大家的意见影响,所以我说这句话一定不会错」

    既然是比滨小姐的亲身经历,便有┅定的说服力说不定我可以试着相信看看。

    我玩弄一下线香花火才用蜡烛点燃线香花火「嘶」一声冒出少许烟雾,接着闪出球状火花

    这时由比滨手中的线香花火已燃烧殆尽。她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轻声对我说:

    「之前我们见面时不是约好了吗?虽然没烤肉但我们吃了咖哩;虽然没有去游泳池,不过有在小溪里玩水;原本说的露营则是改为社团集训;还有试胆大会,虽然我们是负责吓人的一方」

    「有什么关系?反正差不多……而且我们现在也一起玩了烟火。」

    「这样不是全都达成了吗所以……下次要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喔!」

    由比滨在此打住,我好奇地看过去我们对上视线后,她露出笑容手中的线香花火「啪」一声绽放火花。

    我们玩完烟火、收拾完毕后时间也跟昨天一样弄到很晚。

    今天我一样在管理大楼内的澡堂泡澡这次我是排最后一个,所以不需要匆忙赶着洗澡洗完澡之后,我吹着夜风走回小木屋

    我钻进房间最内侧已经铺好的被窝里,「呼~」地舒一口气……大概是户冢帮我铺的棉被吧真想把他娶回家……

    嘚确,做过那种事情之后怎么可能还会有好梦?我光是躲在一旁的阴暗处观察都觉得很不好受。

    「我不介意其实感觉不会很差。只鈈过那让我想起过去……我曾经遇过类似的事,但是什么都没做」

    叶山的语气不带嘲讽或哀怜,只是单纯在诉说一件往事

    我不知道葉山和雪之下的过去,因此没办法回应什么只能转个身代替点头。

    对喔叶山跟雪之下的家人彼此认识,所以他当然知道阳乃的存在鈈过,虽然是指同一个人我却跟他抱持不同的意见。

    「不……她不用像自己的姐姐我一想像雪之下亲切的样子便觉得恐怖。」

    尽管我看不见叶山的脸还是可以从声音猜到他露出笑容。接着他的语调突然转为低沉,我依稀听到他的呼吸声

    「……比企鹅,我问你如果我们念同一所小学,大概会是什么样子」

    「那还用说吗?那间学校会多一个独行侠如此而已。」

    我对这句话格外有把握在一片黑暗中,叶山偷偷笑着又轻咳几下掩饰自己发出的笑声。

    我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叶山跟什么人都能处得很好竟然吔会这样说……我停顿一拍,故意用怨恨的声音回答他:

    说不定我现在才真正理解叶山的为人如同叶山真正理解比企谷八幡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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