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韦是治什么病的药

我沉思片刻后回答老先生说:“我们以前是一起做过事的朋友,她一直都在美国至于她的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

“哦?那怎么会和你们一起来这里找行货”老先生满腹狐疑地问。

“这个~”我迟疑了一下说:“她小时候的玩伴也得了和我一样的头痛病,现在正昏迷不醒所以也想找到传说中嘚石龙花,就找到了我们就跟我们一起来了。”我的回话应该很牵强以至于老先生仍然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我再次转移话题问咾先生开这个医馆怎么会明里暗里做着不同的生意?随即他脸色一变把他的故事向我细细道来。原来在抗美援朝时他也是向共产党报叻名,只是他随着大部队进入黑龙江时进入一片森林里解手,不料倒霉他遇到了一伙劫匪硬生生地把他拉进入伙。在无奈之下跟着他們做事可他发现这伙劫匪干的竟然是盗墓倒斗的勾当。老先生跟着这伙人一路南下受尽各种折磨。在这期间他在盗匪中认识了一个囚,也想脱离苦海他们两个就彼此相互照应,卧薪尝胆苦苦寻找机会逃出生天。

直到来到山东地区在石龙山附近,他们两个趁盗匪進入一个已经被盗过的古墓时他们努力逃了出来。可是东窗事发盗匪发现他们逃跑了,就马上展开追捕为了能够逃出生天,他们两個人兵分两路逃窜和老先生一起逃走的那个人往南面逃去,而已经则是向西面山凹里逃生岂料在经过一个丘壑时,一脚踩空就摔进了屾凹里当他醒来时,发现躺在了一个小茅屋里这才知道自己得救了,正是二妮子救了他虽然自己的一条腿废了,但他依然非常感恩对待二妮子就像是亲闺女一般疼爱。后来他跟着二妮子的奶奶认真学习医术乐善好施,最终开了这个医馆

我对老先生的故事十分感動,也认为跟着他一起逃走的就是赵医生可是他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暗地里做着倒斗暗器的买卖老先生摇了摇头说此举实属无奈,因为医馆做得都是善事有些看病交不起药费的,老先生则会毫不犹豫地免单但是医馆也要经营下去,没有足够的费用支撑早就倒闭叻因为石龙山深处有古墓,这是人尽皆知的事经常就有一些陌生人打着游山玩水的旗号来这里找倒斗暗器,老先生为了生计就干起了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这种勾当并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进行摆摊销售,于是就在大门口挂上了只有道上的人才能看懂的黑匣子一是为了见鞍思马睹物思人的怀旧情怀,另外就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还能看见那个和他一起出生入死那个人

我们这才來石龙山区,除了在马连那里购买了两套诸葛连弩以及金银花买足了枪支弹药,但依然缺少能够攀爬峭壁的利器就连倒斗必用的工兵鏟都没有带,更何况那个东西我连见都没过现在想到自己身上的装备,不免让我觉得有些单薄既然这个医馆里有装备,我想不如多买┅些有备无患。

我刚要开始询问当即想要购买一些行货。忽然!在地下室阁楼里传来阿伟的叫声:“你快把大蝎山女神图给我交出來!”。看来他一直都在缠着王荣耀可能是被缠的紧了,恼羞成怒又和阿伟干起来了我起身立刻跟金银花还有二妮子来到地下室阁楼,发现阿伟正在缠着王荣耀紧紧地跟着,王荣耀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颇有些耍赖泼皮的姿态,目的就是逼王荣耀交出大蝎山女神图

王榮耀显然已经被讹的烦了,一甩开阿伟的纠缠张口骂到:“你怎么跟一个假娘门似的,烦不烦人啊我不是说了嘛,等到我研究出结果來自然物归原主,你老是这样缠着我有病啊!”

阿伟气愤地说:“等到你研究出个结果来,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呢!什么考古研究的敎授我看你也就那么回事,浪得虚名大概大蝎山女神图你连看都看不懂吧?”

金银花着急地让我赶快去制止阿伟我却镇定自若,阿偉的花花肠子我可是知道的别看阿伟这么无理取闹,其实他这是在用激将法故意逼迫王荣耀说出研究结果,这样既可以找出大蝎山女鉮图下落同时还可以了解有关去石龙山的线索,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二妮子早就跑上去挡在了王荣耀的身前,朝阿伟大喊着:“不要欺負我二叔!”

阿伟借机添油加醋骂王荣耀是一个胆小鬼,什么躲在一个女孩的身后逞英雄什么偷鸡摸狗等许多恶毒的损人话语全都用盡了,但王荣耀依然是守口如瓶

金银花看不过去了,走上前去用命令地口吻让阿伟住口,接着她便走到王荣耀的眼前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只见用帆布包了数层金银花说:“王教授,我知道你热衷于研究大蝎山女神图相必是肯定研究出了什么,只是不肯跟峩们这些外人讲如果我告诉你,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那么倒不如直言不讳,才能顺理成章!”

说完金银花慢慢地解开手中帆咘,当最后一层帆布揭开我和阿伟不约而同地大喊:“麻沸散竹简!”

麻沸散竹简是和大蝎山女神图一起被我们发现的,并且经过惊心動魄的闯关历经千辛万苦才成功的带出大蝎山。回来以后大蝎山女神图就留在了赵医生那里,而麻沸散竹简则是被金银花带回美国說是要致力于研究其配方,希望可以发明出治疗头痛病的良药只可惜零强的意外去世,这件事便无从下手了

王荣耀看到这个竹简,惊訝地呆如木鸡直到金银花将竹简递到他的眼前,他才缓缓地回过神来并且接过竹简,慢慢地打开两只眼睛久久地看着竹简上面的内嫆,嘴唇开始哆嗦自言自语地说:“好个神仙,有身无心若找石龙,先找蜂王小童不来,太极难开……”

在医院的后院里有一座不大的偏屋四周长着密密麻麻的牛蒡、荨麻和野生的


大麻。这房子的铁皮屋顶已经生锈烟囱塌了半截,门前的台阶早已腐朽长出草
来,墙上嘚灰浆只留下斑驳的残迹偏屋的正面对着医院,后面朝向田野;一道带
钉子的灰色围墙把偏屋和田野隔开这些尖端朝上的钉子、围墙囷偏屋本身,无不
显得阴森可怕只有我们的医院和监狱才会有这种特殊的外观。

如果您不怕被荨麻螫痛那您就沿着一条通向偏屋的羊腸小道走去,让我们看


一看里面的情景打开第一道门,我们来到了外室这里的墙下和炉子旁边扔着一
堆堆医院里的破烂。床垫啦破舊的病人服啦,长裤啦蓝白条纹的衬衫啦,毫无
用处的破鞋啦--所有这些皱皱巴巴的破烂混杂在一起胡乱堆放着,正在霉烂
发出┅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看守人尼基塔嘴里咬着烟斗,老是躺在这堆污七八糟的废物上他是个退伍


的老兵,那身旧军服上的红领章早已褪成棕黄色他的脸严厉、憔悴,两道下垂的
眉毛给他的脸增添一副草原牧羊犬的神气鼻子通红。他身材不高看上去瘦骨伶
仃,青筋暴突可是神态威严,拳头粗大他属于那种头脑简单、唯命是从、忠于
职守、愚钝固执的人,这种人最喜欢秩序把它看得高于一切,洇而深信:他们就
得挨打他打他们的脸、胸、背,打到哪儿算哪儿相信不这样就不能维持这里的

再往里走,您便进入一间宽敞的大房間如果不算外室,整座房子就由它占去


了这里的墙壁涂成暗蓝色,天花板熏黑了跟没有烟囱的农舍一样--显然,到
了冬天这里嘚炉子日夜冒烟,煤气很重窗子的里边装着铁栅栏,样子难看地
板灰暗,粗劣满屋子的酸白菜味,灯芯的焦糊味臭虫味和氨水味,这股浑浊的
气味让您产生的最初的印象是仿佛您进入了一个圈养动物的畜栏。

房间里摆着几张床床脚钉死在地板上。在床上坐着、躺着的人都穿着蓝色病


人服戴着旧式尖顶帽。这些人是疯子

这里一共五个人。只有一人贵族出身其余的全是小市民。靠近房门睡的昰个


又高又瘦的小市民褐色的小胡子亮闪闪的,泪眼模糊托着头坐在床上,定定地
望着一处地方发呆他日日夜夜发愁,摇头叹气,苦笑他很少参与别人的谈
话,即使问他什么他也照例不答。给他端来食物他就机械地吃下去,喝下去
从他那剧烈而痛苦的咳嗽,骨瘦如柴的模样和脸颊上的潮红可以推断他正害着痔

在他之后是个矮小、活泼、十分好动的老头子,留一把尖尖的小胡子一头乌


黑嘚鬈发,像黑人似的白天他在病室的两扇窗子间不停地踱来踱去,或者像土耳
其人那样盘腿坐在自己床上同时无休止地吹着口哨,学咴雀啼叫还小声唱歌,
嘿嘿窃笑他的这种孩子气的乐趣和活泼的性格,即使在夜里也有所表现:他常常
爬起来向上帝祷告也就是用雙拳捶胸,用手指头抠抠门缝他就是犹太人莫谢伊
卡,大约二十年前他因为帽子作坊起火烧毁而神经错乱成了疯子。

第六病室的全体疒人中只有莫谢伊卡一人被允许外出,甚至可以离开医院上


街去他很久以来就享受着这一特权,大概因为他是医院的老住户又是个鈈伤人
的文疯子,再者他成了城里供人逗乐的丑角只要他一出现,立即被一群孩子和狗
围住对此人们也早已看惯了。他穿着难看的病囚服戴着滑稽的尖顶帽,穿着拖
鞋有时光着脚,甚至不穿长裤在街上走来走去,在民宅和商店的门口站住讨
个小钱。有的给他克瓦斯有的给点面包,还有人给个小钱所以他回来时通常已
吃饱喝足,还发了点小财他带回来的东西统统让尼基塔没收了去归自己享鼡。这
个老兵做这种事很不客气他粗鲁地、气急败坏地把他的每一个口袋都翻过来,还
呼唤上帝来作证说他今后绝不再放犹太人上街,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是不守

莫谢伊卡喜欢帮助人他给同伴端水,在他们睡着的时候给他们盖好被子答


应下次从街上回来送每人┅个小钱,并且给每人缝一顶新帽子他还给左边的邻
居,一个瘫痪病人用勺子喂饭吃。他这样做既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出于什么人
噵方面的考虑,他只是无形中受了右边的邻居格罗莫夫的影响模仿他这么干的。

伊凡·德米特里·格罗莫夫是个三十三岁的男子,贵族出身,担任过法院民事


执行员属十二品文官,患有被害妄想症①他要么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要么在室
内不停地走来走去像在活动筋骨,很少有坐着的时候一种令人惊慌不安的、说
不清道不明的等待,弄得他总是十分

①一种精神疾患自以为受人迫害。

兴奋、急躁、緊张外屋里只要有一丝动静,或者院子里有人叫一声他便立即抬


起头,侧耳细听:莫非是有人来找他要把他抓走,这时他的脸上就露出极其惊慌

我喜欢他那张颧骨突出的方脸盘它总是苍白,悲伤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那


颗饱受惊吓又苦苦挣扎的心灵。他的脸相是奇特的病态的,然而那清秀的面容虽
则刻下深沉而真诚的痛苦却显出理智和知识分子所侍有的文化素养,他的眼睛闪
出温暖的健康的光芒我也喜欢他本人,彬彬有礼乐于助人,对所有的人都异常
客气除了尼基塔。谁要是掉了扣子或者茶匙他总是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拾起那
件东西每天早晨他都要跟同伴们道早安,躺下睡觉时祝他们晚安

除了一贯紧张的心情和病态的脸相外,他的疯病还有如下表現:有时在傍晚


他裹紧那件破旧的病人服,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开始在墙角之间、病床之间急速
地走来走去好像是,他正害着厉害嘚寒热病有时他突然站住,看看他的同伴
们想必他有十分重要的话要说,可是他又显然考虑到他们不会听他讲话或者即
使听也听不慬,于是他便不耐烦地摇着头继续走来走去。可是不久想说话的欲望
压倒一切顾虑占了上风,他就放任自己热烈地、激昂他讲起来。他的话没有条
理时快时慢,像是梦吃有时急促得让人听不明白,然而在他的言谈中在他的
声调中,有一种异常美好的东西听他說话,您会觉得他既是疯子又是正常人他
的疯话是难以写到纸上的。他谈到人的卑鄙谈到践踏真理的暴力,谈到人间未来
的美好生活谈到这些铁窗总是使他想到强权者的愚蠢和残酷。结果他的话就成了
一支杂乱无章的集成曲尽管是老调重弹,然而却远没有唱完

大約十二年或十五年前,文官格罗莫夫住在城里一条最主要的大街上他拥有


私宅,颇有名望家道殷实。他有两个儿子:谢尔盖和伊凡謝尔盖在大学四年级
的时候得了急性肺结核,死了他的死像是开了个头,此后一连串的不幸突然落到
这家人头上刚埋葬了谢尔盖,一周后年老的父亲因为伪造单据盗用公款受到起
诉,不久因伤寒病死在监狱的医院里房子和全部动产均被拍卖,弄得伊凡·德米
特里和怹的母亲一贫如洗无以为生了

从前,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伊凡·德米特里住在莫斯科,在那里上大学,每月


收到六七十个卢布,不知道什么叫穷后来他不得不急剧地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只
好从早到晚去教报酬很低的家馆做抄写工作,却仍旧挨饿因为他把全部收入都
寄给母亲维持生计了。伊凡·德米特里忍受不了这种生活。他垂头丧气,变得虚弱
不堪不久就放弃学业,回到家乡在这里,在这座小城里他多方托人,谋到了
县立学校的一份教职但他跟同事相处不好,学生也不喜欢他不久他就辞职不干
了。母亲又去世了他有半姩之久失业在家,只靠面包和水生活后来就当上了法
院的民事执行员。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直到因病被解职为止。

他向来没有给人留丅健康的印象即使在青春年少的大学期间也是这样。他总


是脸色苍白身体消瘦,经常感冒吃得少,睡不好只要一杯红葡萄酒就能弄得
他头昏脑涨,歇斯底里发作他总想跟人们交往,但由于他生性急躁、多疑他没
有朋友,没有一个至交他对城里人的评论向来带著轻蔑,老说他们的粗鲁无知
和浑浑噩噩的禽兽般的生活是他深恶痛绝的。他用男高音说话响亮而热烈。说话
时要么怒气冲冲、愤愤鈈平要么兴高采烈,露出惊奇的神色不过任何时候他的
表情都是真诚的。不论跟他谈什么他总是归结到一点:这个城市的生活沉闷、无
聊,这个社会没有高尚的需求过着毫无生气、毫无意义的生活,充斥着形形色色
的暴力、愚昧、腐化和伪善卑鄙的人锦衣玉食,囸直的人忍饥挨饿;社会需要学
校主持正义的报纸,剧院大众读物,知识界的团结;必须让这个社会认清自己
的面目感到震惊才好。他对人的议论总加上浓重的色调而且只有黑白二色,不
承认有其他的色彩他把人类分成卑鄙小人和正直人两种,中间的人是没有的关
于女人和爱情他总是津津乐道,充满热情但他一次也没有恋爱过。

尽管他言论尖刻、神经过敏城里人却喜欢他,背地里都亲切地叫他万尼亚


①他那种待人和蔼、乐于助人的天性,为人的正派道德的纯洁,就连他那件破
旧的常礼服病态的外貌,家庭的不幸总能唤起他们心中美好的、温暖的、忧伤
的感情。此外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博览群书,用城里人的话说他无所不知,在这
个城市里是个类姒活字典的人物

他读过很多书。他常常坐在俱乐部里神经质地捻着小胡子,翻阅杂志和书


籍看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不是在阅读洏是在吞咽,根本来不及咀嚼应当认
为,阅读是他的一种病态的习惯因为不管他抓到什么,哪怕是去年的报纸和日
历他都急不可耐哋读下去。他在家里总是

一个秋天的早晨伊凡·德米特里翻起大衣领子,在泥泞中啪嗒啪嗒地走着,


穿过小巷和一些偏僻的地方,费力哋去找一个小市民的家凭执行票向他收款。他
心情忧郁每到早晨他总是这样的。在一条巷子里他遇到囚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
着两名戴着手铐的犯人以前伊凡·德米特里经常遇见犯人,每一次他们都引起他
怜悯和不安的感觉,可是这一次相遇却给他留下一个异样的、渏怪的印象不知为
什么他突然觉得,他也可能戴上手铐就这样由人押着,走在泥地里送进监狱
去。他在小市民家待了一会儿然后囙家。在邮局附近他遇见一个认识的警官对
方跟他打了招呼,还和他一道走了几步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这很可疑。回到家
里他一整忝都想着两个犯人和荷枪的兵,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的心情妨碍他
阅读和集中精力思索什么事晚上他在屋里没有点灯,夜里也不睡覺老想着他可
能被捕,戴上手铐关进监狱。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失而且可以担保他今后也
绝不会去杀人、放火、偷盗。可是无意中偶然犯下罪行难道不容易吗?难道不会
有人诬陷吗最后,难道法院不可能出错吗难怪千百年来人民的经验告诫我们:
谁也不能发誓不讨饭,不坐牢①而在现行的诉讼程序下,法院的错判是完全可能
的不足为怪的。那些对别人的痛苦有着职务或事务关系的人如法官、警察和医
生,久而久之出于习惯势力,会变得麻木不仁以致对他们的当事人即使不愿意
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从这方媔讲他们同在后院里杀羊宰牛而看不见血
的农民没有丝毫区别。在对人采取这种敷衍塞责、冷酷无情的态度的情况下为了
剥夺一个无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权利并判他服苦役,法官只需一件东西:时间只要
有时间去完成某些法定程序,然后就万事大吉--法官就是凭这个領取薪水的事
后你在这个离铁道二百俄里的肮脏的小城去寻找公正和保护吧!再说,既然社会把
任何暴力视作明智、合理之必需而一切仁慈的举动,如宣告无罪的判决却引起
不满和报复情绪的大爆炸,在这种情况下侈谈公正,岂不可笑吗

早晨,伊凡·德米特里起床后心存恐惧,额头上冒出冷汗,已经完

全相信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捕。“既然昨天那些沉重的思想久久地没有离开


我”他想道,“鈳见这些想法不无道理这些想法的确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钻进脑

有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窗下经过:这是不无用意的。瞧有两个人站在房孓附


近,也不说话为什么他们不说话呢?

从此伊凡·德米特里日日夜夜受尽折磨。所有路过窗下的人和走进院子的人


都像是奸细和暗探。中午县警察局长通常坐着双套马车从街上经过,他这是从城
郊的庄园去警察局上班可是伊凡·德米特里每一次都觉得:马车跑得大快,他的
神色异样,显然他急着跑去报告:城里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犯人每逢有人拉铃或者
敲门,伊凡·德米特里就浑身打颤,如果在女房东家里遇到生人,他就惶惶不安。
可是遇见警察和宪兵时他却露出笑脸还吹着口哨,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一连
几夜睡不着觉,等著被捕可是又故意大声打鼾,像睡着的人那样连连吁气好让
女房东觉得他睡着了。要知道如果夜里他睡不着觉那就意味着他受到良惢的谴
责,痛苦不堪--这可是一大罪证!事实和常理使他相信所有这些恐惧都荒诞不
经,无非是变态心理另外,如果把事情看得开┅些即使被捕坐牢其实也没有什
么可怕的--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但他的思考越是理智越是合乎常理,他内心
的惶恐不安却越是强烮越是折磨人。这就像一个隐士本想在处女林里开出一小块
安生之地他用斧子砍得越是起劲,林子却长得越来越茂盛一样伊凡·德米特里
最后意识到,这也无济干事于是索性不再思考,完全沉溺于绝望与恐惧之中

他开始离群索居,避开人们他原先就讨厌自己的職务,现在更是忍受不了这


种工作他生怕有人使坏整他,偷偷往他的口袋里塞进贿赂然后去告发他。或者
他自己无意中在公文上出错--这无异于伪造文书或者他丢失了别人的钱。奇怪
的是他以前的思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活跃机敏现在他每天都能想出成千上万条
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明应当认真为自己的自由和名誉担忧正因为如此,他对外
界特别是对书籍的兴趣便明显地减弱,他的记忆力也大為衰退了

到了春天,雪化了在公墓附近的一条冲沟里发现两具部分腐烂的尸体。这是


一个老妇人和小男孩带有强暴致死的迹象。于昰城里人议论纷纷只谈这两具尸
体和尚未查明的凶手。伊凡·德米特里害怕别人以为这是他杀死的便在大街小巷
走来走去,还面带微笑可是遇见熟人时,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一再声明
没有比杀害弱小的、无力自卫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这种作假很快就使他厭
倦他略加思索后认定,处在他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进女房东的地窖里去。
他在地窖里坐了一整天之后又坐了一夜一天。他冻嘚厉害等到天黑,便偷偷地
像贼一样溜进自己的房间里天亮之前,他一直站在房间中央身子一动不动,留
心听着外面的动静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就有几个修炉匠来找女房东。伊凡·
德米特里清楚地知道他们是来翻修厨房里的炉灶的,然而恐惧偷偷地告诉他這
些人是打扮成修炉匠的警察。于是他悄悄地溜出住宅没戴帽子,没穿上衣惊骇
万分地顺着大街跑去。几条狗汪汪叫着追他有个男囚在后面不住地喊叫,风在他
耳边呼啸伊凡·德米特里便觉得全世界的暴力都聚集在他的背后,现在要来抓住

有人把他拦住,送回住处打发女房东去请医生。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这


人以后还要提起)开了在头上冷敷的药液和桂樱叶滴剂①的药方愁眉苦脸地直摇
头。临走前他对女房东说以后他不会再来了,因为他不该妨碍人们发疯由于伊
凡·德米特里在家里无法生活和治疗,只好把他送进医院,被安置在性病病室里。
他每天夜里不睡觉,发脾气搅得病人不得安宁,不久安德烈·叶菲梅奇便下令把

一年后城里人已经完全忘了伊凡·德米特里,他的书让女房东胡乱堆在屋檐


下的雪橇里,被顽皮的孩子们一本本拿光了

伊凡·德米特里左边的邻居,我已经说过,是犹太人莫谢伊卡,右边的邻居是


个一身肥肉、长得滚圆的农民,一张痴呆呆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是一个不爱动的、
贪吃的、不干不净的畜生,早已丧失了思想和感觉的能力从他身上不断冒出一股

尼基塔给他收拾床铺的时候,总是狠狠打他使劲抡起胳膊,一点也不顾惜拳


头这时候,可怕的不是他挨了打--这种事是可以习惯的--可怕的是这个迟钝
的畜生挨了打却毫无反应:不出声音没有动作,连眼睛都毫无表情只是身子稍
稍晃一晃,像个沉重的大木桶

第六病室的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病人是个小市民原先是邮局的拣信员。


他是个瘦小的金发男子一张和善的面孔上带点狡猾的神

色。看他那双聪明、安详的眼睛以及明亮而快活的目光可以推断他城府根深,心


里藏着极重要、极愉快的秘密他在枕头底下,床垫底下藏着什么东西总不肯拿
出来给别人看,倒不是怕人抢了去偷了去,而是囿点不好意思有时他走到窗
前,背对着病友在胸前佩戴什么东西,还低下头看了又看如果这时有人走到他
跟前,他就满脸窘色立即把胸前的东西扯下来。不过他那点秘密是不难猜出的

“您得向我祝贺,”他常常对伊凡·德米特里说,“上司为我呈请授予二级斯


丹胒斯拉夫星章二级星章向来只颁发给外国人,可是不知什么缘故他们愿意为我
破例哩”他笑嘻嘻地说,还大惑不解地耸耸肩膀“嘿,老实说简直没有料

“你这话我一点也不懂,”伊凡·德米特里阴沉地声明。

“不过您可知道我迟早会弄到什么吗”以前的邮局分拣員狡黠地眯细眼睛接


着说,“我一定能得到一枚瑞典的‘北极星’这种勋章是值得费心张罗的。白十
字架和黑带子漂亮极了。”

大概任何别的地方的生活都不会像这座偏屋里那样单调每天早晨,除了瘫痪


病人和胖农民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外室里的一只双耳木桶里洗脸,用病人服的下摆
擦干这之后他们用锡杯子喝茶,茶是由尼基塔从主楼里取来的每人只能喝一
杯。中午他们喝酸白菜汤和粥晚上吃Φ午剩下的粥。三餐之间他们躺下,睡
觉望着窗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天天如此。连以前的邮局拣信员说的也还是那

第六病室很少見到新人医生早就不接收新的疯癫病人,而想访问疯人院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多的理发师谢苗·拉扎里奇隔两个月来这里一次。他怎么给疯
子们理发,尼基塔怎么帮他的忙每当这个醉醺醺、笑呵呵的理发师出现时,病人
们怎样乱作一团--这些我们就不谈了

除了悝发师,谁也不到这里来看一看病人们注定一天到晚只能见到尼基塔一

可是不久前在医院的主楼里流传着一个相当奇怪的消息。

传说好潒医生经常去第六病室了

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拉金,从某一点上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据说他年轻


时笃信上帝准备日后担任神职。┅八六三年他中学毕业本想进神学院学习,可
是他的父亲一名医学博士和外科医师,刻薄地挖苦了他一顿断然宣布,如果他
真去当鉮父他就不认他这个儿子。这话可信到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不过安德
烈·叶菲梅奇本人不止一次地承认,他对医学以及一般的专门学科向来是不感兴趣

不管怎么样他读完了医学系的课程,并没有去当教士看不出他如何笃信上


帝,开始从医时跟现在一样他都不像是虔诚信教的人。

他的外貌笨重、粗俗像个庄稼汉。他的脸胡子,平顺的头发和结实笨拙的


体态使人想起大道旁小饭铺里那种酒足饭飽、随随便便、态度粗鲁的店老板。他
的脸粗糙布满细小的青筋,眼睛小鼻子发红。由于身材高肩膀宽,所以手脚
很大似乎一拳咑出去,就能叫人断了气不过他的步态徐缓,走起路来小心翼
翼蹑手蹑脚。在狭窄的过道里遇见人时他总是先停下来让路,说一声:“对不
起!”--他的声音完全不是预料中的男低音而是嗓子尖细、音色柔和的男中
音。他的脖子上有个不大的瘤子妨碍他穿浆过嘚硬领衣服,所以他总是穿柔软的
亚麻布或棉布衬衫一般说来,他的穿着不像一名医生一身衣服他一穿就是十
年,新衣服他照例到犹呔人的铺子里去买那皱皱巴巴的新衣穿在他身上跟旧衣服
一样。同一件常礼服他看病时穿它,吃饭时穿它出门做客也穿它。不过他這样
做不是出于吝啬而是他完全不修边幅。

当安德烈·叶菲梅奇来到这个城市就职的时候,这个“慈善机关”的情况简直


糟透了病室里,过道里医院的院子里,到处臭哄哄的叫人透不过气来。医院
的勤杂工、助理护士和他们的孩子们都跟病人一起住在病室里人们抱怨,蟑螂、
臭虫和老鼠搅得大家不得安生在外科,丹毒从来没有绝迹过整个医院只有两把
手术刀,体温计一个也没有浴室里存放着汢豆,总务长女管理员和医士勒索病
人钱财。据说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前任老医生把医院里的酒精偷偷拿出去卖,他还
网罗护士和女病囚组成他的后宫所有这些污七八糟的事城里人全都清楚,甚至夸
大其词然而对此却漠不关心。有些人强词夺理说什么住医院的都是尛市民和农
民,这种人不可能不满意因为他们家里的生活比医院里还要糟得多,总不能供他
们吃松鸡吧!另一些人则辩解说没有地方洎治局的帮助,光靠本城的财力是办不
成一所像样的医院的;谢天谢地医院虽糟,总算有一个而成立不久的地方自治
局不论在城里还昰城郊都不开设诊疗所,借口是城里已经有医院了

到医院里视察一番,安德烈·叶菲梅奇得出结论,这个机构不成体统,对病人


的健康極为有害照他看来,最明智的可行办法就是把所有的病人放回家关闭这
所医院。但他考虑到光凭他个人的权限很难做到这一点,况苴这也无济于事如
果把肉体上的和精神上的污秽从一个地方赶出去,那它就会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应
当等待它自行消失再说,人们既嘫开办医院而且容忍它的存在,可见它是人们
需要的种种偏见和所有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卑鄙龌龊的丑事也是需要的,因为久而
久之它們会转化为有用之物正如畜粪变成黑上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种好东西
在它开始的时候不带有丑恶的成分

上任之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对待医院里的混乱看来是相当冷漠的。他只要求


医院的勤杂工和护士不再在病室里过夜添置了两柜子的医疗器械,至于总务长
女管理员,医士和外科的丹毒一切都维持原状。

安德烈·叶菲梅奇极其喜爱智慧和正直,然而要在自己身边建立明智和正直的


生活对他来說却缺乏坚强的性格缺乏这方面的信心。下命令禁止,坚持己见
这些他是完全做不到的。看来他似乎发过誓永远不提高嗓门,永遠不用命令式
“给我这个”或者“把那东西拿来”这样一些话他很难说出口。每当他饿了他总
是犹豫不决地咳几声,对厨娘说:“最恏给我一杯茶”或者“最好给我弄点吃
的”至于对总务长说不准他偷盗,或者把他赶走或者干脆废除这个多余的寄生
职位--这些他唍全是无能为力的。每当有人欺骗安德烈·叶菲梅奇,或者奉迎
他或者拿来一份明明是造假的帐单要他签字,他总是窘得满脸通红尽管他感到
心中有愧,但还是在帐单上签了字遇到病人向他诉苦说吃不饱,或者抱怨护士态
度粗暴他就发窘,抱歉地嘟哝说:

“好好,我以后调查一下……多半这是误会……”

起先安德烈·叶菲梅奇十分勤奋。每天从早晨起他就给病人看病,做手术,有


时甚至接生一矗干到吃午饭。女病人都说他细心诊断准确,特别是儿科疾病和
妇女病可是时间一长,他因为工作的单调、徒劳无益显然感到厌烦叻。今天接
诊三十个病人到明天一看,加到三十五人后天就是四十,就这样天天看病年
年看病,可是城市的死亡率并没有因此下降病人照样不断地来。一个上午要对
四十名就诊病人真正有所帮助,这在体力上是办不到的所以尽管不愿意,结果只
能是骗局一个會计年度接诊一万两千名病人,不客气地说那就是欺骗了一万两
千名病人。至于让重病人住进病房按科学的规章给以治疗,这同样做鈈到因为
规章是有的,科学却没有如果抛开空洞的议论,像别的医生一样死板地照章办
事那么为此首先需要洁净和通风,而不是垃圾和污浊的空气;需要有益健康的食
品而不是酸臭的白菜汤;需要助手,而不是窃贼

再说,既然死亡是每个人正常合理的结局那又哬必阻止人们去死呢?如果某


个商人或文官多活了五年十年那又怎么样呢?如果认为医学的任务在于用药物减
轻痛苦那么这里不能不引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减轻痛苦呢?据说首先,痛苦
使人完美;其次如果人类当真学会了用药丸和药水减轻自己的痛苦,那么人类僦
会完全抛弃宗教和哲学可是到目前为止人类在宗教和哲学中不仅找到了避免一切
不幸的护符,而且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临死前经受了可怕的折磨,可怜的海涅
因瘫痪而卧床好几年那么为什么某个安德烈·叶菲梅奇或者玛特廖娜就不该生病
呢?要知道这些人的生活毫无内容如果没有痛苦,那他们的生活就完全空虚变
得跟变形虫①的生活一样了。

这些思索弄得安德烈·叶菲梅奇心灰意懒,从此他不再每天去医院上班了。

他的生活是这样度过的通常他早晨八点左右起床,穿衣喝茶。然后他在自


己的书房里坐下看书或者去医院仩班。在医院里门诊病人坐在狭窄昏暗的过道
里等着看病。勤杂工和护士们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靴子在砖地上踩得咚咚响;瘦
弱的住院病人穿来穿去;死尸和装满污物的器具也从这里抬出去;病儿哭哭啼啼,
穿堂风不断灌进来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这样的环境对发烧的、害肺痨的和本
来就敏感的病人来说简直是遭罪,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在诊室里,医士谢尔盖·谢
尔盖伊奇正在迎候他这人矮小,肥胖圆鼓鼓的脸刮得很光,洗得干干净净他
态度温和,举止从容穿一身肥大的新西装,看上去与其说像医士不如说像参政
员。他茬城里还私人行医求诊者很多,他系着白领结自认为比医生高明,因为
医生不私下行医诊室的墙角有一个神龛,里面放一尊很大的聖像点一盏笨重的
长明灯,旁边有个高烛台蒙着白布罩。四壁墙上挂着好几幅大主教的肖像一张
圣山修道院的风景照片和一些枯萎嘚矢车菊花环。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信仰上帝,

的仪式圣像就是用他私人的钱设置的。每逢礼拜天由他下命令,要某个病人在


诊室里夶声吟唱赞美诗唱完之后,翻尔盖·谢尔盖伊奇便手提香炉,走遍各个病

病人很多而时间很少,所以他的工作只限于简短地问一下病凊然后发点氨


搽剂或蓖麻油之类的药。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在桌旁,用拳头托着脸颊,沉思着
木然地提几个问题。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坐着,搓着手,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我们生病受穷,”他常说“那是因为我们没有好好祈祷仁慈的上帝。是

在门诊看病的时候咹德烈·叶菲梅奇不做任何手术。他早就不习惯做手术


了,一见到血他就感到难受有时他不得不扳开婴孩的嘴,察看喉咙小孩子便哇
哇地叫,挥舞小手招架这时候他的耳朵里便嗡嗡地响,头发晕眼睛里涌出泪
水。他赶紧开个药方挥挥手,让女人把小孩子快点带走

在门诊看病的时候,病人畏畏缩缩、说话没有条理再加上正襟危坐的谢尔


盖·谢尔盖伊奇,墙上的那些画,他自己二十年来一成不变的提问--这一切很快
就让他感到厌倦。他看了五六个病人就走了剩下的病人由医士独自诊治。

安德烈·叶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谢天谢地,他早已不私人行医,现在谁也不会


来打搅他回到家后,他立即坐到书房里开始看书他读很多书,总是读得兴致勃
勃他的一半薪沝都用来买书,六间一套的寓所有三间堆放着书和旧杂志他最喜
欢读历史和哲学方面的著作。医学方面他只订了一份《医师》杂志而苴通常是从
后面读起。每一次他能不间歇地读上几个小时而不感到疲倦他不像伊凡·德米特
里那样读得很快,容易冲动他读得缓慢,罙入读到凡是他喜欢的或者读不懂的
地方他常常停下来。在书的旁边总要放上一小瓶伏特加一根腌黄爪或者一个渍苹
果,而且直接放茬呢子桌布上不用盘子装。每隔半小时他眼睛不离开书,为自
己斟上一杯伏特加喝下去,然后不用眼睛看用手摸到黄瓜,咬下一截

三点钟,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门口咳几声,说:

“达留什卡最好给我弄点吃的……”

吃了一顿相当差还不干净的午饭后,安德烮·叶菲梅奇就在各个房间里走来走


去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边想着什么事情时钟敲了四点,过后五点他还在踱
步、沉思。有时厨房的门吱嘎响起来从门里探出达留什卡那张带着睡意的红脸。

“安德烈·叶菲梅奇,您该喝啤酒了吧?”她关心地问。

“不还不到时候……”他回答,“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通常在傍晚来访。在全城居民中只有跟他的交


往还沒有让安德烈·叶菲梅奇感到厌烦。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原先是个广有资财
的地主在骑兵团服役,但后来破产了迫于生计只好在年老時进了邮政局。他精
力充沛身体健壮,蓄着灰白的美髯举止彬彬有礼,嗓门洪亮声音悦耳。他善
良重感情,但脾气暴躁在邮局,只要有顾客提出抗议不同意某些做法,或者
只是议论几句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立即涨红了脸,浑身哆嗦,雷鸣般地吼道:
“你闭嘴!”因此这个邮政局早已出了名,是个谁都怕进的衙门米哈伊尔·阿韦
良内奇认为安德烈·叶菲梅奇有教养,志向高尚,因而尊敬他,喜爱他。他对其余
的居民则态度傲慢,像对他的下属一样

“我来了!”他说着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书房,“您好,我亲爱的朋友!


恐怕我已经惹您讨厌了吧?”

“正好相反我非常高兴,”医生回答他“见到您我总是很高兴。”

两位朋友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他們先默默地抽一阵烟。

“达留什卡最好给我们弄点啤酒来!”安德烈·叶菲梅奇说。

两人一言不发喝完第一瓶啤酒:医生在沉思默想,米哈伊尔一副快活而兴奋的


神色好像有一件十分有趣的事要讲出来。谈话总是由医生开头

“真遗憾,”他说得徐缓而平和一边摇着頭,眼睛不着对方(他向来不直视


别人的脸)真是太遗憾了,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在我们这个城市里,
根本没有人会谈些高罙的或者有趣的话题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也不喜欢这样做
这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损失。连知识分子也不免流于庸俗他们的发展水平,我敢
断言一点也不比下等人高。”

“完全正确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医生平静地慢条斯理地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除叻人


类智慧最崇高的精神表现之外,一切都无足轻重、没有意思智慧在人兽之间划出
鲜明的界线,暗示着人类的神圣而且在某种程度仩甚至能取代人类的不朽--尽
管不朽是不存在的。由此可见智慧是快乐的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们在周围看
不到有智慧的人听不箌智慧的谈吐--可见我们没有快乐。不错我们有书,但
是这跟活跃的交谈和积极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您容我做个不完全恰当的仳
喻,那么我要说:书是乐谱交谈才是歌。”

接着是沉默达留什卡从厨房里出来,呆板的脸上带几分愁苦一手托着脸,


在房门外站住想听听他们讲什么。

“唉!”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叹了口气,“真希望现在的人能聪明起来!”

于是他讲起过去的生活多么健康、赽活、有趣那时俄国的知识分子多么聪


明,他们多么看重名誉和友谊他们借钱给人家不要借据,认为朋友有困难不伸手
帮助是可耻的再说那些旅行、冒险、争论多么有意思啊!还有什么样的朋友,什
么样的女人啊!说到高加索那是多么迷人的地方!有个营长的妻子,是个怪女
人一到晚上就穿上军官制服,独自骑马进山也不带向导。据说她在山村里跟一
个小公爵出了点风流韵事”

“我的圣母娘娘……”达留什卡叹道。

“再说那时候喝得多痛快!吃得多丰盛!那些有着自由思想的人真是天不怕地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着,却充耳不闻:他在思考着什么不时喝一口啤酒。

“我常常梦见聪明的人并且跟他们交谈,”他忽然打断米哈伊尔·阿韦良内


奇的话说“我的父親让我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响下他非
要我当医生不可。我这样想假如当年我不听他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处在思想运
动的中心了恐怕我已成了某个系的教授。当然智慧也不是永恒的,而是短暂易
逝的可是您已经知道,为什么我对它如此喜爱生活是个令人苦恼的陷阱。当一
个有思想的人进入成年他的意识成熟起来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到仿佛自己掉进了
没有出路的陷阱实際上,他从虚无到有生命不是出于他的意志而是由某些偶然
的情况促成的。……这是为什么他想弄清自己生活的意义和目的,可是别囚不告
诉他或者说些荒诞无稽的话。他敲门--没人给他开门最后死神来找他--这
同样不是出于他的意愿。打个比方正如监狱里嘚人被共同的不幸联系在一起,当
他们聚到一处时心情就轻松些同样的道理,当热衷分析和概括的人们聚到一处
在交流彼此的引以自豪的自由思想中消磨时光时,你就不会觉得生活在陷饼中从
这个意义上讲,智慧是不可替代的快乐”

安德烈·叶菲梅奇不看对方,讲讲停停,一直平静地谈论着有智慧的人和同他


们的交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留心听着,连连赞同:“完全正确。”

“那么您不相信灵魂不死吗”邮政局长突然问道。

“不尊敬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我不相信,也没有理由相信。”

“老实说,我也表示怀疑可是,话说回来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我永远不会


死去哎,我心里想老家伙,你该死了!可是内心有个声音悄悄地说:别相信

九点一过,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告辞回家。他在前室穿上皮大衣,叹口气

“可真是上帝把我们抛到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最糟糕的是我们还嘚死在这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到桌后,又开始看书。没有一点声音打破这


夜晚的寂静仿佛时间也停住了,跟埋头读书的医生┅起屏住了气息似乎一切已
不复存在,除了这书和带绿罩子的灯医生那张粗俗的脸上渐渐地容光焕发,在人
类智慧的进展面前露出了感动和欣喜的微笑啊,为什么人不能永生呢他想,为
什么要有脑中枢和脑回为什么要有视力、语言、自我感觉和天才,既然所有这┅
切注定要埋进土壤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随后千百万年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地随
着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呢既然要冷却,既然要随着地浗旋转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从
虚无中孕育出人和他高度的近乎神的智慧,尔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尘上

这就是新陈代谢!然而用類似这种永生来安慰自己是何等懦弱!自然界中所发


生的一切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为低下因为愚蠢中毕竟还有知觉
和意志,而那些过程中却是一无所有的只有那种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惧而不是感到
尊严的懦夫,才能安慰自己说他的躯体渐渐地将化作青艹,石头蛤模……认为
新陈代谢就是永生,这是一种奇谈怪论正如一把珍贵的提琴被砸碎变得毫无用处
后,有人却预言提琴盒于前途燦烂一样荒唐

每当时钟敲响,安德烈·叶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闭上眼睛,思考一阵处在从


书中读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响之下,他无意Φ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过
去令人憎恶,最好不去想它而现在也跟过去一样。他知道当他的思想随着冷却
的地球绕着太阳旋轉的时候,在他寓所旁边的医院主楼里人们正遭受着疾病和浑
身脓疮的折磨。大概有人睡不着觉在跟臭虫作战,有人染上丹毒或者洇为绷带
缠得太紧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护士们玩牌喝酒一个会计年度里有一万二千
人受骗;医院的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样建立在偷盗、争吵、诽谤、徇私的基
础上,建立在拙劣的招摇撞骗上;医院依旧是不道德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
害。他知道在第六疒室的铁窗里尼基塔经常殴打病人还知道莫谢伊卡每天都在城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来医学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在大學里


学习的时候就觉得,医学不久即可达到炼金术和玄学的水平可是现在,每当他夜
里看书时医学常常触动他,唤起他心中的惊喜之凊的确,它的辉煌成就简直出
人意料发生了多么深刻的革命啊!多亏抗菌剂,伟大的皮罗戈夫①认为甚至将来
②都做不了的许多手术现在都能做了。连普通的地方自治局医生部敢做膝关节切
除术至于剖腹术,做一百例只有一例死亡结石病只是小事一桩,甚至没有囚再
写这方面的文章梅毒已经可以根治。还有遗传学说催眠疗法,巴斯德③和科赫
④的发现以统计学力基础的卫生学,还有我们俄國的地方自治局医疗系统精神
病学以及它现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医疗法,同过去相比简直像一座雄伟
的厄尔布鲁士⑤。现在對待疯子不再往他们头上浇冷水不再要他们穿紧身病服,
对他们比较人道据报上说,甚至为他们举办演出和舞会安德烈·叶菲梅奇知
道,从当前的观点和时尚来看像第六病室这样的丑恶现象大概只能在离铁道二百
里的小城里出现,因为这里的市长和全体议员都是半攵盲的小市民他们把医生看
作祭司,哪怕他把烧熔的锡水灌进病人的嘴里也只能相信而不能作任何批评换了
别的地方,公众和报刊早紦这个小小的巴士底⑤砸烂了

①尼·伊·皮罗戈夫(一八一0---八八一),俄国解剖学家外科学家。


③巴斯德(一八二二--一八九伍)法国近代微生物学和免疫学奠基人。
④科赫(一八四三--一九一O)德国微生物学家,现代细菌学、流行病学
⑤俄国高加索山脈之高峰
⑥巴黎监狱,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期间被群众捣毁

“不过这又怎么样呢?”安德烈·叶菲梅奇睁开眼睛问自己,“由此得出什么


呢抗菌剂也罢,科赫也罢巴斯特也罢,丝毫改变不了事情的实质患病率和死
亡率一如往常。人们为疯子举办舞会演戏,但依舊不能让他们自由行动可见一
切都是虚妄和徒劳,其实最好的维也纳医院和我的医院之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一种悲哀和近似嫉妒的情绪使他再也不能心平气和这恐怕是太困的缘


故,沉重的头垂向书本他只好双手托住脸,心里想道:

“我做着有害的事情我拿囚家的钱却欺骗他们。我不诚实可是我本身微不


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会罪恶的一小部分:所有的县官都是有害的却白领着
薪水……可见不诚实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时代的过错……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

时钟敲了三下,他熄灯后进了卧室可是他毫无睡意。

两年湔地方自治局慷慨起来,决议在开办地方自治局医院之前每年拨款三


百卢布,作为市立医院增加医务人员的补助金因此,为了协助咹德烈·叶菲梅奇
的工作县医生叶夫根尼·费多雷奇·霍博托夫便受聘来到这个城市。这人还很年
轻,不到三十岁高颧骨,小眼睛昰个高身量的黑发男子,看来他的祖先是异族
人他来到这个城市时身无分文,提一只小箱子带一个难看的年轻女人,他说是
他的厨娘这个女人还有一个吃奶的娃娃。叶夫根尼·费多雷奇经常戴一顶鸭舌制
帽脚穿高统靴子,冬天穿着短皮袄他跟医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和会计交上了
朋友,可是不知为什么把其余的官员叫做贵族老躲着他们。他的住所里只有一本
书:《一八八一年维也纳医院最新处方》他到医院来时总是随身带着这本书。每
天晚上他在俱乐部玩台球他不喜欢打牌。在谈话中他极爱使用这类言辞:“拖拖
沓沓”“废话连篇”,“你别把水搅混”等等

他每周来医院两次,查病房看门诊。医院里没有抗菌剂沿用拔血罐放血,


这些都使他愤怒泹他也不采用新办法,唯恐这样一来冒犯了安德烈·叶菲梅奇。
他把自己的同事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作老滑头,怀疑他很有钱财内心里嫉妒他。
要能占据他的职位他才高兴呢

三月末,一个春天的傍晚那时地上已经没有积雪,医院的花园里椋鸟开始歌


唱安德烈·叶菲梅奇把他的朋友邮政局长送到大门口。正在这个时候,犹太人莫
谢伊卡带着他的战利品回来,刚走进院子他没戴帽子,光脚穿一双浅帮套鞋手
里拿着一小包讨来的东西。

“给个小钱吧!”他冻得浑身哆嗦笑着对医生说。

向来不拒绝人的安德烈·叶菲梅奇给了他一个十戈比硬币。

“这多么不好”他瞧着莫谢伊卡的光脚和又瘦又红的踝骨想道,“全湿透

他的内心激起一种既像同情又像厌恶的感情便跟在猶太人身后朝偏屋走去,


时而看看他的秃顶时而看看他的踝骨。医生刚走进屋子尼基塔立即从一堆破烂

“你好,尼基塔”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说,“最好能发给这个犹太人一


双靴子,要不然他会感冒的”

“是,老爷我一定报告总务长。”

“劳驾了你可以用我嘚名义请求他,就说是我要你这么干的”

从外屋通向第六病室的门正开着。伊凡·德米特里躺在床上,撑着胳膊肘抬起


身子惶恐不安哋听着陌生人的声音,突然认出了医生他气得浑身打颤,跳下
床涨红了脸,圆瞪着眼一脸凶相跑到病室中央。

“医生来了!”他大聲叫道哈哈大笑起来,“总算来了!先生们我向你们


道喜,医生大驾光临来探望我们啦!该死的浑蛋!”他突然尖叫一声发狂似地跺
一下脚,那副模样是病室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打死这个浑蛋!不,打死还不
解气!该把他扔进粪坑里淹死!”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到这话,便从外屋朝病室里张望,温和地问:

“为什么”伊凡·德米特里叫道,一脸威吓的神色向他逼近,一面战战兢兢


地裹紧身上的疒人服,“为什么你是贼!”他憎恶地说,还鼓起嘴巴似乎想咋
他一口,“骗子!刽子手!”

“请安静”安德烈·叶菲梅奇抱歉地微笑着说,“我向您保证,我从来没有


偷过任何东西,至于其余的您恐怕过甚其词了。我看得出来您生我的气。请安
静我盾您,如果可以的话冷静地告诉我:您为什么生气?”

“您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是的,我有病可是要知道,成百上千的疯子行动自由洇为你这蠢才分不


清谁是疯子,谁是健康人为什么该我和这几个不幸的人,像替罪羊似的代人受
过被关在这里?您医士,总务长鉯及你们医院里所有的坏蛋,在道德方面
比我们这里的任何人都要卑鄙得多,为什么我们被关起来而不是你们呢?什么逻

“这跟道德囷逻辑全不相干一切取决于偶然。谁被关起来他就得待在这


里;谁没有被关起来,他就可以自由行动就这么回事。至于我是医生您是精神
病思者,这其中既与道德无关也无逻辑可言,这纯粹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偶然

“这种胡扯我不懂……”伊凡·德米特里闷声说着,坐到自己床上。

莫谢伊卡因为尼基塔当着医生的面不好意思搜查他便把不少面包、纸币和果


核摊在床上。他还是冻得发抖用悦耳的聲音很快地说着犹太话。大概他以为他又

“放我出去”伊凡·德米特里说,他的声音发颤。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

“因为这不取决於我。您想一想即使我放了您,您会有什么好处您出去


吧,可是城里人或者警察还会捉住您再送回来的。”

“对对,这倒是真的……”伊凡·德米特里说着,擦一下额头,“这真可


怕!那么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伊凡·德米特里的声音,他那张年轻聪明的脸和愁苦的面容,都让安德烈·叶


菲梅奇喜欢他想对这个年轻人亲热些,安慰他一下他挨着他坐到床上,想了想

“您刚才问怎么办像您的這种处境,最好是从这里逃出去可是,很遗憾


这徒劳无益。您会叫人抓住的一旦社会对罪犯、精神病人和一般的不合时宜的人
严加防范,把他们隔离起来这个社会是不可战胜的。您只有一种办法:安下心
来并且认定您待在这里是必要的。”

“这对谁都没有必要”

“既然存在监狱和疯人院,那就总得有人住进去不是您就是我,不是我就是


别的什么人您等着吧,在遥远的未来监狱和疯人院不洅存在,到那时也就不会
再有这些铁窗和疯人衣毫无疑问,这样的时代迟早要来到的”

伊凡·德米特里冷冷一笑。

“您开玩笑,”他眯起眼睛说“像您和您的助手尼基塔这样的老爷们跟未来


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您可以相信体谅下情的先生,美好的时代一定会到来的!纵
使我说得平淡无奇您取笑吧,但是新生活的曙光将普照大地,真理必胜而且
在我们的大街上将举行盛大的庆典!我等不到那一忝,早死了然而我们的后代会
等到的。我衷心地祝贺他们我高兴,为他们高兴!前进!愿上帝保佑你们朋友

伊凡·德米特里眼睛发亮,站了起来,朝窗子方向伸出双手,用激动的声音继

“为了这些铁窗我祝福你们!真理万岁!我高兴!”

“我不认为有特别的理由值得高兴,”安德烈·叶菲梅奇说,他觉得伊凡·德


米特里的动作像在演戏这同样让他喜欢,“监狱和疯人院即使没有了真理如您
刚才讲嘚胜利了,然而事情的本质不会改变自然规律依然如故。人们还会生病
衰老,死亡跟现在一样。不管将来有多么灿烂的曙光照耀你們的生活到头来人
还得被钉进棺材,扔进墓穴”

“您不相信,嘿可是我相信。不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伏尔泰的书里说


的如果沒有上帝,那么人们也会把他造出来的①我深信,如果没有永生那么
伟大的人类智慧迟早也会把它造出来的。”

“说得好”安德烈·叶菲梅奇愉快地微笑着说,“您有信念,这很好。有信


念的人哪怕被砌在墙里面也会生活得快乐的。请问您在什么地方受过教育”

“昰的,我上过大学不过没有读完。”

“您是个有思想、爱思考的人在任何环境中您都能找到内心的平静。旨在探


明生活意义的那种自甴而深刻的思考对尘世浮华的全然蔑视--这是人类迄今为
止最高的两种幸福。哪怕您生活在三道铁栏里面您也能拥有这种幸福。第歐根尼
②住在木桶里然而他比人间所有

①法国作家、哲学家伏尔泰(一六九四---七七八)曾提出“如果上帝不存


在,就应当把它造出來”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长篇小说《卡拉马佐夫
兄弟》中引用了这句话,并补充道:“而且确实人类造出上帝来了。”
②苐欧根尼古希腊哲学家,奉行极端的禁欲主义传说他住在一个大木桶

“您的第欧根尼是呆子,”伊凡·德米特里阴沉地说,“您为什么偠对我谈起


第欧根尼谈起什么探明生活的意义?”他突然大为生气跳了起来,“我爱生
活我热爱生活!我得了被害妄想症,经常恐懼万分然而有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
对生活的渴望,这时我就害怕发疯我渴望生活,渴望生活!”

他激动地在病室里走来走去压低声喑又说:

“当我幻想的时候,我便生出种种幻觉有人向我走来,我听到说话声和音


乐我似乎觉得,我是在树林里散步在海边徘徊,峩是多么渴望奔忙、操劳的生
活……请告诉我外面有什么新闻”伊凡·德米特里问,“外面怎么样了?”

“您是想知道城里的新闻呢,還是一般的新闻”

“那就先跟我讲讲城里的新闻,再讲讲一般的新闻”

“好吧。城里沉闷得令人厌倦……没有人可以交谈听不到一呴有意思的话。


没有新来的人不过,前不久倒是来了一个年轻的医生霍博托夫”

“他总算在我活着的时候来了。怎么样是个卑鄙小囚吧?”

“是的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您知道吗这很奇怪……从各方面看,我们的许


多省城挺活跃思想并不停滞--这就是说,省城應当有真正的人可是不知什么
缘故,每一次那边给我们派来的人都叫人看不上眼真是个不幸的城市!”

“是的,真是个不幸的城市!”伊凡·德米特里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那


么一般的新闻呢报纸和杂志上有什么文章?”

病室里已经很暗医生站起来,开始讲起國内外的一些重要文章讲起当前出


现的思想潮流。伊凡·德米特里仔细听着,不时提个问题,可是突然间,他似乎想
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凊赶紧抱住头,在床上躺下背对着医生。

“您怎么啦”安德烈·叶菲梅奇问道。

“您别想听见我再说一句话,”伊凡·德米特里粗鲁地说,“别管我!”

“我对您说:别管我!真见鬼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耸了耸肩膀叹口气,走了出去经过外屋时他说:

“这里最恏收拾一下,尼基塔……气味真难闻!”

“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安德烈·叶菲梅奇走回寓所时想道,“我在此地住了


那么久他恐怕是頭一个可以交谈的人。他善于思考关心着应该关心的事。”

他又坐下看书后来上床睡觉,一直想着伊凡·德米特里。第二天早晨醒来,


他记起昨天结识了一个聪明有趣的人决定有空时再去看他一次。

伊凡·德米特里还像昨天那样抱着头、缩着腿躺在床上

“您好,我的萠友”安德烈·叶菲梅奇说,“您没有睡着吧?”

“首先我不是您的朋友,”伊凡·德米特里对着枕头说,“其次,您这是白


费心思:您休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来”

“奇怪……”安德烈·叶菲梅奇发窘地嘟哝说,“昨天我们本来谈得很融洽,


可是不知为什么您突然生氣了,立即住口不谈了……恐怕我说得不太恰当或者是
有的想法不符合您的信念……”

“哼,要我这么相信您的活!”伊凡·德米特里抬起身子,嘲讽地又恐惧地望


着医生说他的眼睛是红的。“您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刺探和拷问在这里您办不
到。我还在昨天就明白您来幹什么了”

“奇怪的幻想!”医生淡淡一笑,“这么说您把我当成密探了?”

“是的是这样……我认为,密探也罢医生也罢,都昰一回事反正是派来

“唉,您这个人请原谅我直说……真是个怪人!”

医生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责备地摇着头

“不过就算您是对的,”他说“就算我背信弃义想抓住您的错话告到警察局


去,您被捕了后来受审了。可是难道您在法庭上在监狱里就一定比在这里更糟
如果判您终生流放甚至服苦刑,难道就一定比关在这间病室里更糟我以为不会更
糟……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显然这番话对伊凡·德米特里起了作用。他安心地坐下了。

那是下午四点多钟平常这个时候,安德烈·叶菲梅奇总在寓所的各个房间里


走来走去达留什卡便问怹是不是该喝啤酒了。这一天外面无风天气晴和。

“我饭后出来散步您瞧,顺路就上这儿来了”医生说,“完全是春天

“现在是几朤三月吗?”伊凡·德米特里问道。

“外面到处是烂泥吧”

“不,不完全是这样花园里已经有路可走了。”

“现在若能坐上四轮马車去郊游就好了”伊凡·德米特里像刚醒来似的一边


擦着红眼睛一边说,“然后回到家里温暖舒适的书房……再找个像样的大夫治治头
疼……这种非人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久了这里真糟糕!糟糕得叫人受不了!”

经历了昨天的激奋之后,此刻他神情疲倦无精打采,懒嘚说话他的手指不


住地颤抖,看他的脸色可知他头疼得厉害

“在温暖舒适的书房和这个病室之间没有任何差异,”安德烈·叶菲梅奇说,


“人的安宁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内心。”

“普通人以身外之物如马车和书房,来衡量命运的好坏而有思想的人以自

“您到唏腊去宣传这套哲学吧,那里气候温暖橙子芳香,可是您那套哲学跟


这里的气候不相适应我跟谁谈起过第欧根尼来了?跟您是吗”

“是的,昨天您跟我谈起过他”

“第欧根尼不需要书房和温暖的住所,那边天气炎热不需要这些东西。他住


他的木桶吃橙子和橄榄僦够了。如果他生活在俄罗斯那么别说十二月,在五月
份他就会要求搬进房间里住恐怕他早冷得缩成一团了。”

“不对寒冷,以及┅般说来对所有的痛苦人可以做到没有感觉。马可·奥


勒留①说过:‘痛苦是人对病痛的一种生动观念如果你运用意志的力量改变这種
观念,抛开它不再诉苦,痛苦就会消失’这是对的。智者或者一般的有思想、
爱思考的人之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他蔑视痛苦怹总感到满足,对什么都不表

“这么说来我是白痴因为我痛苦,不满对人的卑鄙感到吃惊。”

“您用不着这样如果您能经常地深入思考一番,您就会明白那些

①马可·奥勒留(一二一--一八0),罗马皇帝,斯多葛派哲学家。

使我们激动不安的身外之物是多么微鈈足道。竭力去探明生活的意义--这才是真

“探明生活的意义……”伊凡·德米特里皱起眉头说,“什么身外之物内心


世界……对不起,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他站起来生气地看着医生说,“我
只知道上帝创造了我这个有血有肉有神经的人是这样,先生!人的机體组织既然
富于生命力那么它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就应当有所反应。我就有这种反应我疼
痛,我就喊叫流泪;看到卑鄙行为,我就愤怒;看到丑陋龌龊我就厌恶。在我
看来这本身就叫生活。机体越是低下它的敏感性就越差,它对外界刺激的反应
能力就越弱;机体樾高级它就越敏感,对现实的反应就越强烈怎么连这个也不
懂呢?身为医生居然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了能蔑视痛苦、任何时候都心满
意足、对什么都不表惊奇,瞧就得修炼到这般地步,”伊凡·德米特里指着一身
肥肉的胖农民说“或者让痛苦把你磨练得麻朩不仁,对痛苦丧失了任何感觉换
句话说,也就是变成了活死人对不起,我不是智者也不是哲学家,”伊凡·德
米特里气愤地继续噵“您的话我一点也不懂。我不善于争议”

“刚好相反,您的争议很出色”

“您刚才讲到的斯多葛派①哲学家,是一些出色的人泹他们的学说早在两千


年前就停滞不前了,当时没有丝毫进展后来也不会发展,因为它不切实际脱离
生活。它只是在少数终生都在研究、玩味各种学说的人中间获得成功而大多数的
人并不理解它。那种宣扬漠视财富漠视生活的舒适,蔑视痛苦和死亡的学说对
绝大哆数人来说,是根本无法理解的因为大多数人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财富,什
么是生活的舒适;而蔑视痛苦对他来说也就是蔑视生活本身因为人的全部实质就
是由寒冷、饥饿、屈辱、损失以及对死亡的哈姆莱特式的恐惧等等感觉构成的。全
部生活就在于这些感觉中人可鉯因生活而苦恼,憎恨它但不能蔑视它。是这
样我再说一遍,斯多葛派的学说不可能有前途从世纪初直到今天,您也知道
不断进展的是斗争,对痛苦的敏感对刺激的反应能力……”

伊凡·德米特里的思路突然中断,他停下来,苦恼地擦着额头。

“我有一句重要的话偠说可是我的思路乱了,”他说“我刚才说什

①古代哲学流派,认为智者应顺应自然的冷漠清心寡欲,晚期宣扬宿命论观


点代表囚物有芝诺、马可·奥勒留。

么啦?哦对了!我想说的是,有个斯多葛派的人为了替亲人赎身自己卖身为


奴。您瞧可见连斯多葛派嘚人对刺激也是有反应的,因为要做出舍己为人这种壮
举需要有一颗义愤填膺、悲天悯人的心灵。在这个牢房里我把学过的东西都忘
咣了,否则我还会记起什么的拿基督来说,怎么样基督对现实的回答是哭泣,
微笑忧愁,愤怒甚至苦恼。他不是面带微笑去迎接痛苦也没有蔑视死亡,而
是在客西马尼花园里祷告求天父叫这苦难离开他①。”

伊凡·德米特里笑起来,坐下了。

“不妨假定人的安寧和满足不在他身外而在他的内心,”他又说“不妨假


定人应当蔑视痛苦,对什么都不表示惊奇可是您根据什么理由宣扬这种观点呢?

“不我不是哲学家,可是每个人都应当宣扬它因为这是合乎情理的。”

“不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您认为自己有资格来宣扬探奣生活意义、蔑视痛


苦等等这类观点难道您以前受过苦?您知道什么叫痛苦请问:您小时候挨过打

“不,我的父母痛恨体罚”

“可昰我经常挨父亲的毒打。我的父亲是个性情暴躁、害痔疮的文官鼻子很


大,脖颈灰黄不过还是谈谈您吧。您这一辈子谁也没有用指頭碰过您一下,谁
也没有吓唬过您折磨过您,您健壮得像头牛您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他供您上
学读书后来又找了一个高薪而清闲嘚肥缺。二十多年来您住着不花钱的公房供
暖、照明、仆役,一应俱全而且有权爱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爱干几小时就干几
小时哪怕什么事不做也行。您生来就是个懒散、疲沓的人所以您竭力把生活安
排得不让任何事情来打扰您,免得您动一动位子您把工作交给醫生和其他混蛋去
做,自己坐在温暖安静的书房里积攒钱财,读书看报您自得其乐,思考着各种
各样高尚的胡言乱语而且还,”伊凣·德米特里看一眼医生的红鼻子,“爱喝
酒总而言之,您没有见过生活根本不了解生活,您只是在理论上认识现实至
于您蔑视痛苦、对什么都不表示惊奇,其原因很简单:人世的空虚身外之物和内
心世界,蔑视生活、痛苦、死亡探明生活的意义,真正的幸福--凡此种种是最
适合俄国懒汉的哲学比如说,您看见一个农民在打他的妻子何必抱不平呢?由

①参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三十六节。

人迟早都要死的再说他打人侮辱的不是被打的人,而是他自己酗酒是愚蠢的,


不成体统的可是喝酒的要死,不喝酒的也偠死有个村妇来找您,她牙疼……
嘿那算什么?疼痛是人对病痛的一种观念再说这世界上没有不生病的人,大家
都要死的所以你這婆娘,去你的吧别妨碍我思考和喝酒。年轻人来讨教怎样生
活该做什么。换了别人回答前一定会认真考虑可是您的答案是现成的:努力去
探明生活的意义,或者努力去寻找真正的幸福可是这种神话中的‘真正的幸福’
究竟是什么呢?当然答案是没有的。我们这些人被关在铁牢里浑身脓疮,受尽
煎熬可是这很好,合情合理因为在这个病室和温暖舒适的书房之间其实毫无差
异。好方便的哲学:无所事事良心清白,自以为是个智者……不先生,这不是
哲学不是思考,不是眼界开阔而是懒惰,是巫师显灵是痴人说梦……是
的!”伊凡·德米特里又勃然大怒,“您蔑视痛苦,可是,如果您的手指叫房门夹
一下,恐怕您就要扯开嗓门大喊大叫了!”

“也许峩不大喊大叫呢”安德烈·叶菲梅奇温和地微笑着说。

“是吗!哪能呢!假定说,您突然中风咚地一声栽倒了,或者有个混蛋和无


耻尛人利用他的地位和官势当众侮辱您,您明知他这样做可以不受惩罚--嘿
到那时您就会明白叫别人去探明生活的意义、追求真正的圉福是怎么回事了。”

“独到的见解”安德烈·叶菲梅奇满意地笑着、搓着手说,“您爱好概括


这使我感到又愉快,又吃惊您刚才对峩的性格特征作了一番评定,简直精彩之
极说真的,同您交谈给了我极大的乐趣好吧,我已经听完了您的话现在请听

这次谈话又持續了近一个小时,显然对安德烈·叶菲梅奇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从此他开始每天都到这间屋子里去他早晨去,下午去黄昏时也能看到怹跟伊
凡·德米特里在交谈。起先伊凡·德米特里见着他就躲开,怀疑他居心不良公开
表示不悦,后来跟他处熟了他的生硬态度变成了寬容的嘲讽。

不久医院传遍流言说医师安德烈·叶菲梅奇经常去第六病室。医士也好,尼


基塔也好,护士们也好谁都弄不明白他去那裏干吗,为什么一坐就是几个钟头
他谈什么呢,怎么也不开药方他的行为太古怪了,连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去他
家时也常常见不到怹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达留什卡更是纳闷怎么医
生不在规定的时间喝啤酒,有时甚至迟迟不来吃饭

有一天,那已经是六朤底了医生霍博托夫有事来找安德烈·叶菲梅奇,发现


他不在家就到院子里找他。这时有人告诉他说老医生去看精神病人了。霍博托夫
走进偏屋站在外屋里,听见了这样的谈话:

“我们永远谈不到一起您也休想让我相信您的那一套,”伊凡·德米特里气


愤地说“您根本不了解现实生活,您向来没有受过苦您只是像条水蛭①那样专
靠别人的痛苦而生活。我呢从出生到现在,天天在受苦受难固此我要坦率地
说:我认为我在各方面都比您高明,比您在行您不配来教训我。”

“我完全无意要您认同我的信仰”安德烈·叶菲梅奇平静地说,他很遗憾对


方不想理解他,“问题不在这里我的朋友。问题不在于您受苦而我没有受过苦
痛苦和欢乐都是暂时的,我们别談这些由它们去。问题在于您和我都在思考我
们彼此认为我们是善于思考和推理的人,不管我们的观点多么不同但这一点把我
们联系起来了。您若能知道我的朋友,我是多么厌恶无所不在的狂妄、平庸和愚
昧而每次跟您交谈我又是多么愉快!您是有头脑的人,我欣赏您”

霍博托夫把门推开一点,往病室里看伊凡·德米侍里戴着尖顶帽和医师安德


烈·叶菲梅奇并排坐在床边。疯子做着怪相,直打哆噱不时神经质地裹紧病人
服。医师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脸通红一副无奈和忧伤的表情。霍博托
夫耸耸肩膀冷冷一笑,哏尼基塔对看一眼尼基塔也耸耸肩膀。

第二天霍博托夫跟医士一起来到偏屋。两人站在前室里偷听

“看来我们的老爷子变得昏头昏腦了!”

“主啊,饶恕我们这些罪人吧!”庄重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叹了一口气,小


心绕过水洼免得弄脏擦得锃亮的鞋子,“老实说尊敬的叶夫根尼·费多雷奇,

此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发觉周围有一种神秘气氛。医院里的勤杂工、护士和


病人遇见他时总用疑问的目咣看他几眼然后私下里议论什

①即蚂螨,环节动物吸食人畜的血液。

么往日他喜欢在医院的花园里遇见总务长的女儿小姑娘玛莎,現在每当他微笑着


走到她跟前想摸摸她的小脑袋时不知为什么她总跑开了。邮政局长米哈伊尔·阿
韦良内奇听他说话不再总是“完全囸确”,却令人不解地惶惶不安地嘟哝:“是
的是的,是的……”同时若有所思地忧伤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开始劝自己的
朋友戒掉伏特加和啤酒,但他是一个讲究礼貌的人不便直说,总是旁敲侧击暗示
他时而讲到一个营长,一个出色的人时而讲到团里的神父,┅个可爱的年轻
人说他们经常喝酒,经常生病可是戒酒之后,什么病都好了他的同事霍博托
夫来过两三次,他也建议戒酒而且无緣无故推荐他服用溴化钾①药水。

八月间安德烈·叶菲梅奇收到市长来信,请他来商量一件重要的事。他在约


定的时间来到市政府,在那里安德烈·叶菲梅奇还遇到了军事长官,政府委派的县
立学校的学监市参议员,霍博托夫另外还有一位肥胖的浅发的先生,经介绍
这是一位医师。这位医师有一个很难上口的波兰人的姓住在离城三十俄里的养马
场,现在是顺路来到这里

“这里有一份你们医院的報告,”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围桌坐下后市参议员对


安德烈·叶菲梅奇说,“叶夫根尼·费多雷奇说,医院主楼里的药房大小应当把
它搬箌侧屋去。当然啦搬是可以的,这不成问题关键是侧屋需要整修一番。”

“是的不整修恐怕不行,”安德烈·叶菲梅奇考虑一下说“比如说,拿院


子角上的侧屋充当药房那么这笔费用我认为至少②需要五百来卢布。这是一笔非

“十年前我有幸呈报过”安德烈·叶菲梅奇低声继续道,“若要保持这个医


院的现状,那么它将是城市的一个不堪负担的奢侈品医院是在四十年代建成的,
可是要知道那时嘚条件跟今天的不一样现在城市把过多的钱花费在不必要的建筑
和多余的职位上。我认为采用别的办法,这笔钱完全可以维持两所模范的医

“那就让我们采用别的办法吧!”市参议员赶忙说

“我已经有幸呈报:把医疗机构移交地方自治局管理。”

“是啊您把钱交给哋方自治局,它可就中饱私囊了”浅发医生笑了起来。

“历来如此”市参议员表示同意,也笑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垂头丧气地用阴沉的目光看着浅发医生说:

又是一阵沉默。茶端上来了那个军事长官不知怎么很不好意思,他隔着桌子


碰碰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手,说:

“您完全把我们忘了大夫。不过您是修士:既不玩牌也不爱女人。跟我们


在一起您一定觉得无聊吧”

大家谈起,在这个城市里仩流人士的生活是多么沉闷。没有剧院没有音


乐,近来在俱乐部的舞会上二十来位女士才有两名男舞伴。年轻人不跳舞老是
挤在小吃部旁边,不然就打牌安德烈·叶菲梅奇谁也不看,慢慢地平静地开始讲
到,城里人把他们的精力、心灵和智慧都耗费在打牌和播弄是非上不会也不想把
时间用在有趣的交谈和读书上,不愿意享受智慧带来的乐趣这真是可惜,太可惜
了只有智慧才是有意思的、值得紸意的,其余的一切都是低微的不值一提的霍
博托夫一直用心听着自己同事的话,突然问道:

“安德烈·叶菲梅奇,今天是几号?”

听箌回答以后他和浅发医生用一种自己也觉得不高明的主考官的口气开始向


安德烈·叶菲梅奇发问:今天是星期几,一年有多少天,第六病室里是否住着一个

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安德烈·叶菲梅奇红着脸说:

“是的这是一个病人,不过他是个有趣的年轻人”

此后再沒有人向他提任何问题。

当他在前厅里穿大衣的时候军事长官一手按住他的肩头,叹口气说:

“我们这些老头子都该退休啦!”

离开了市政府安德烈·叶菲梅奇这才明白,这是个奉命来考查他的智能的委


员会。他想起对他提的那些问题不禁脸红起来,不知为什么现在怹有生以来第一
次为医学感到惋惜和悲哀

“我的天哪,”他想又记起两名医生刚才怎么考查他,“要知道他们不久前


还在听精神病学嘚课程参加考试,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无知呢他们连精神病学的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气愤

当天晚上,邮政局长來看他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没打招呼,走到他跟前,


抓住他的两只手,激动地说:

“亲爱的我的朋友,请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的一片恏意并把我当作您的朋友


……亲爱的!”他不容安德烈·叶菲梅奇分说,激动地继续道,“我因为您有教
养、灵魂高尚而爱您。请听我說我亲爱的朋友。医学守则要求医生向您隐瞒真
相而我作为军人只说实话:您病了!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但这是真的,您周围
的人早已觉察到了刚才叶夫根尼·费多雷奇大夫对我说,为了有利于您的健康,
您必须休息,散散心完全正确!太好了!过几天我去请假,我也想外出换换空
气请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们一道走!仍旧照往日那样一道走”

“我觉得我完全健康,”安德烈·叶菲梅奇想了想说,“我不能去。请允许我


用别的方式来表明我们的友谊”

出门远行,不知去哪儿有何必要,没有书没有达留什卡,没有啤酒唍全


改变了二十年来养成的生活方式--这种主意他起先觉得毫无道理十分荒唐。可是
他想起了在市政府的谈话想起了离开市政府回家蕗上那份沉重的心情,他又觉得
暂时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些把他当成疯子的蠢人,也未尝不可

“那么您本人打算去哪儿呢?”

“去莫斯科去彼得堡,去华沙……我在华沙度过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


多么美丽的城市啊!我们一道去,亲爱的朋友!”

过了一个星期醫院建议安德烈·叶菲梅奇休息,也就是要他提出辞职,对此


他表现得相当冷淡。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已经坐上邮车,
动身去最近的火车站。天气凉爽J青朗蓝湛湛的天空,一望无际的原野去那里
有二百俄里路程,得走两天沿途歇两夜。每到┅个驿站总有人端来茶水,杯子
很脏或者套马的时间长了,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便气得涨红了脸,浑身哆嗦,
大声喝斥:“闭嘴!別说废话!”坐进远程马车之后他就一刻不停他讲起昔日去
高加索和波兰王国旅行的事。多少惊险的经历多么热情的接待!他说话的聲音很
大,同时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让人以为他是在吹牛。另外他讲话时总是冲着安
德烈·叶菲梅奇的脸呵气,在他耳畔哈哈大笑,弄得医师很不自在,也妨碍他思考

到了火车站,他们为了节省开支买了三等车厢的票,坐进一节不准抽烟的车


厢里半数乘客是上流人壵。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很快就跟他们搞熟,从一张座
椅挪到另一张座椅大声说,真不该在这种糟糕的铁路上旅行简直上当受骗!騎
马走就完全不同啦,一天赶上一百俄里过后仍然觉得精力充沛,舒服得很至于
讲到我们收成不好,那是因为平斯克沼泽地的水都叫囚排干了总而言之,到处都
糟透了他慷慨激昂,高声谈笑不准别人插嘴。这种无休止的吩叨哈哈大笑和
富于表情的手势,使安德烮·叶菲梅奇感到厌倦。

“我们两人到底谁是疯子”他懊丧地想,“是我这个竭力不打搅乘客的人


还是这个自以为比谁都聪明有趣因洏不让人安静的利己主义者呢?”

在莫斯科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穿上没有肩章的军服和带红镶条的军裤。外


出时再戴上军帽,穿上军夶衣所以走在大街上不断有士兵向他立正敬礼。安德
烈·叶菲梅奇现在才感到,这个出身贵族的人原有的良好素养已经丧失殆尽,只留
丅一些恶习他喜欢别人伺候他,甚至在完全不必要的时候也是这样火柴放在他
面前的桌子上,他也看见了但他还是向仆役嚷嚷,要怹拿火柴来在女仆面前他
穿着内衣裤走来走去也不觉得难为情。他对所有的仆人哪怕是老人,一律以
“你”称呼发火的时候,就骂怹们是蠢货和混帐照安德烈·叶菲梅奇看来,这
些都是老爷派头,但令人讨厌

首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把他的朋友领到伊维尔教堂里。他热烈地祈祷,


不住地磕头流下眼泪。做完祈祷他叹口气说:

“即使你不信教,可是祷告一下就会感到安心些吻圣像呀,亲愛的”

安德烈·叶菲梅奇有些尴尬地吻了吻圣像。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则嘬起嘴


唇,晃着脑袋嘴里念着祷词,又热泪盈眶随后两人詓了克里姆林宫,在那里观
看了炮王和钟王还用手去摸一摸,欣赏了莫斯科河南岸的景色参观了救世主教

他们在捷斯托夫饭店用餐。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看了半天菜单,抚摩着络腮


胡子用那种到了餐馆就像到家里那样的美食家的口气说:

“我们倒要看看你们今天拿什么来招待我们,亲爱的!”

医师走路参观,吃饭喝酒,但他只有一种感觉:讨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


奇他真想独自休息一下,离開他躲起来,可是这位朋友却认为有责任寸步不离
地跟着他尽量为他安排各种娱乐消遣。等到没什么可看的时候他就用闲谈来给
他解闷。安德烈·叶菲梅奇忍了两天。但第三天他向朋友声明他病了,他想在家里
歇一天朋友说,既然这样他也留下真该休息一下,否則腿都走不动了安德
烈·叶菲梅奇在长沙发上躺下,脸对着墙,咬着牙听朋友说话。他热烈地断言,法
国迟早要摧毁德国说莫斯科有无數骗子,说光凭长相看不出马的优劣等等,等
等医师感到耳呜心悸,但是出于礼貌他不好意思要朋友走开或者闭嘴。幸好米
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自己觉得枯坐在旅馆里很无聊,饭后独自出去闲逛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一人留下,这才体验到一种休息的感觉。一动不动地躺在沙


发上意识到房间里只有你一人,这是多么愉快啊!真正的幸福不能缺少孤独堕
落天使之所以背叛上帝,大概是因为他渴望天使們没有领略过的孤独安德烈·叶
菲梅奇本想整理一下这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可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在他的脑

“要知道他请了假、陪我出来旅行本来是出于友谊出于好心,”医生烦恼地


想道“可是,没有比这种友爱的保护更糟糕的了看上去他善良、宽厚、快活,
其实无聊得很无聊得叫人受不了。同样有些人向来只说聪明话和好话,可是你
会觉得他们其实愚蠢得很”

随后几天安德烈·叶菲梅奇一直推说自己病了,一直没有离开旅馆的房间。他


脸朝里躺在长沙发上,有时朋友用闲谈为他解闷他便苦恼不堪,有时朋友外出
怹才休息养神。他埋怨自己不该出门旅行埋怨朋友变得越来越唠叨、放肆。他有
心去思考一些严肃而高尚的课题但却无论如何做不到。

“正如伊凡·德米特里所说,这是现实生活在痛斥我了。”他心想,气恼自己


的萎琐“不过,这都是胡思乱想……等我回到家一切嘟会恢复原样的……”

在彼得堡情况也一样:他成天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只有喝啤酒时才站起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老是催他去华沙。

“亲爱的,我去那儿干什么”安德烈·叶菲梅奇恳求他,“您一个人去吧,


您让我回家去!我求您了!”

“说什么也不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抗议道,“这是个无与伦比的城


市我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岁月。”

安德烈·叶菲梅奇缺乏那种坚持己见的性格,他只好很勉强地跟着去了华沙


到了那里,他照样不出旅馆躺在沙发上,生自己的气生朋友的气,生那些怎么
也听不懂俄语的仆役嘚气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却照样健壮、精神、快活,从早
到晚在城里游览,寻访故友好几次他彻夜未归。有一回不知他在哪儿过叻一
夜,大清早才回到旅馆而且神情激动,满脸通红头发蓬乱。他来来回回走了很
长时间嘴里喃喃自语,后来站住了说:

他又走叻一会儿,抱住头用悲惨的语调说:

“是的,名誉要紧!真该死当初我就不该起意到这个巴比伦①来!亲爱


的,”他对医生说“您蔑视我吧:我赌输了!借给我五百卢布吧!”

安德烈·叶菲梅奇数出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他的朋友。那一位因为羞


愧、愤怒依然满脸通红,没头没脑地赌了一个毫无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回来了,他倒在圈椅里大声叹一口气,说:

“名誉總算保住了!我们走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我连一分钟都


不愿意多待。到处都是骗子!奥地利奸细!”

当两位朋友回到他们嘚城市那已经是十一月,满街都是厚厚的积雪了安德


烈·叶菲梅奇的职位已由霍博托夫医生接替,不过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等着安
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腾出医院的寓所。他称之为厨娘的那个丑女人已经住到一间

城里又散布着医院的流言蜚语,传说那个丑女人跟事务長吵架闹翻还说事务


长好像向她下跪求饶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畏畏缩缩哋对他说,“原谅我提个不礼貌的问题:您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完钱,说。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懂医生的话,不好意思地说,


“我问的是您手里总共有多少存款?”

“我刚才对您说过了:八十六个卢布……此外再没有钱了”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向来认为医生为人正直、高尚,但一直怀疑他手里少说


也有两万积蓄。现在当他得知安德烈·叶菲梅奇已成了乞

①古代巴比伦王国艏都借喻混乱的城市,典出《旧约·创世纪》。

丐生活无着,不知怎么他忽然伤心大哭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安德烈·叶菲梅奇后来住到小市民别洛娃家的一栋有三扇窗的小房子里。房子


只有三间屋外加一个厨房。窗子临街的两个房间由医生占用达留什卡、女房东
囷她的三个孩子都挤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住。有时女主人的情夫来过夜这个醉
醺醺的汉子整夜吵闹,吓得孩子们和达留什卡胆战心惊他一来就坐到厨房里,开
始要酒喝大家都感到很别扭。医生出于怜悯就把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带进自己房
里让他们睡在地板上,他从Φ得到很大的乐趣

他照例八点钟起床,喝完茶便坐下来阅读旧书和旧杂志他已经没钱买新书


了。也许是书旧了也许是环境变了,总の读书不再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而且很快
就使他疲倦了。为了不虚度光阴他把旧书编出详细目录,再把小小的书目标签贴
到书脊上这件机械的琐碎的工作他倒觉得比读书更有趣。单调而烦琐的工作不知
不觉中削弱了他的思考现在他万事不想,这一来时间便过得飞快怹甚至到厨房
里坐下,帮达留什卡削土豆在养麦粒中捡小石子他也觉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
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在墙跟站住眯细眼睛,听唱诗班唱诗想起父亲,想
起母亲想起大学生活,想起各种宗教他的内心感到平静而忧伤,离开教堂的时
候总惋惜礼拜仪式结束得大快了。

他曾两次去医院看望伊凡·德米特里,想再跟他谈一谈。但是那两次伊凡·德


米特里都异常激愤、恼火他要求医生鈈再来打扰他,因为他早已厌恶空谈了他
说,他受尽了苦难为此他向那些该诅咒的无耻小人只求一种奖赏--单独囚禁。
难道连这一點他也要遭到拒绝吗当安德烈·叶菲梅奇向他告别、祝他晚安时,两

现在安德烈·叶菲梅奇不知道他该不该去第三次。其实他心里是想去的。

往日吃完午饭,安德烈·叶菲梅奇喜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沉思默想,现在整


个下午直到喝晚茶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面对着墙躺在沙发上,完全陷于无法摆脱的
种种世俗的考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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