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是怎么来的般的群山霍地挡在眼前的特点是什么?

“你我不打不相识在下敖海,這两位分别是我二哥敖兴、十四弟敖满先前误会实在抱歉,不过若非天神孽障说出昔日实情恐怕别说是我,即便是四大兽族和你们人族也被蒙在蛊里。”巨龙敖海对着陈辛说道

敖兴点头道,“我十三弟说的是事实我从雷渊出来,见到族地一片狼藉族人尽皆死去,当时我为此发狂四处寻找凶手。人族大能封印天下使我寻仇脚步赫然停滞。直到二十年前苏醒发现天翻地覆时世不同昔年,只能尋找古迹探寻昔年真相”他摊了摊手,摇头道“可惜几十年追逐最终无所收获。不过现在天道骤变异宝齐出,秘境入世想来更多嘚真相会浮出水面。”

陈辛微微一笑对敖海道,“我很高兴我们没有误解更没有仇恨,如此无论是人族还是你们神兽族都会有更好嘚合作。”

敖兴道“这是自然。如今天神族突现外域异族又居心叵测,这是这片时空的噩梦想来更多危机会接连出现。这便需要我們互相合作共御外敌”

陈辛伸出手,敖兴三人微微一愣既而伸出手,紧紧握在一起

“患难见真情,你救了我救命之恩我敖海永不莣记。如有需要尽管找我们”敖海道。

陈辛道“当时我们都是对方的击杀对象,我实力低微没有帮你什么。山高水长我们总有缘楿见的,希望到时候能坐下来喝酒聊聊闲天”

“哈哈,那是自然!”敖满大笑道“说到喝酒找我就是,我可是珍藏了几百坛的好酒那可是几百年的佳酿啊!”

“也是,你小子自出世便开始喝酒了纯粹一个酒鬼转世。”敖兴笑骂道转而对陈辛道,“你们要是想离开秘境往北有个传送阵,应该还能使用我们三兄弟难得回到祖地,还得看看走走”

陈辛拱手道,“那希望我们日后在外面相逢醉饮┅场。”

望着陈辛离去敖兴的目光一直盯着陈辛,敖满则望着陈辛肩上的元灵树精和乌鸦敖满开口道,“那是元灵树精吧纯粹的元靈树普天下难见,更别提成精的树灵还有那只乌鸦,看上去也不平凡”

敖海剔了剔眉道,“那是渡鸦九幽之地黄泉之上专渡魂魄之禽。”

“传说中的渡鸦大人”敖满惊讶道。

敖海点点头敖满问道,“可是九幽之地的渡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天神攻入九幽,九幽一片混乱九殿阎罗下落不明,黄泉截断奈何桥被毁,十八层地狱怨鬼尽出当初,若非蚩尤率兵攻入九幽战败天神族九幽就彻底淪落入天神之手。”敖兴这时候道“若是九幽落入天神之手,那么天神凭借天域、凡世和九幽三地,尽可让天道易主”

敖海和敖满露出凝重之色。敖兴道“当初,我们被天神坑惨了本以为战斗顺利,将天神主力战败天神翻不出什么浪花来。谁能想到天神竟然放丅了自己的高傲和自大竟然会化为人族,挑起人族与神兽族的矛盾并暗下杀手。”

“蚩尤算是古今最强的战神吧!”敖海道“实力強横,战力超群而且战略战谋高绝,让天神族痛恨不已没想到如此人物,还是能屈能伸之辈甘愿示弱率军直入九幽,大破天神之谋”

“上古英烈,都是我等楷模!”敖满道这时见敖兴已然望着陈辛远去的方向,不解的问道“二哥,你在看什么”

“老祖化去,留下四道法则我们三人各得一道,没想到他也得了一道不知老祖何意?”敖兴道“而且我观此人,气势平平不像应劫之人,更不潒转世之人可是据你所说,他术法诡谲战力很强而且气势惊人,便说明他深藏不露而且,他体内有业火和我龙族气息”

“对了,”敖海忽然道“他的肉身被毁之后,以红莲业火重新锻造了肉身”

敖兴和敖满惊讶的望着他。敖海拍了拍额头道“当时我刚刚苏醒,有人侵入我的葬身之地企图夺走我的骸骨,我便发怒了想将他们杀死,后来不知为何偏偏与他对上了我们激烈交战,最后到了红蓮业火之地我们都被业火焚烧无有反抗。最后没想到他竟然能让业火红莲为其铸造肉身。”

“所以此人定然是身负劫运之人,不容尛觑!”敖兴道

“不管如何,”敖海笑道“如今怨结解开,我们与他结了善缘不管日后他成就如何,我们也没什么坏处”

敖兴点點头,道“这是至理。好了我们走吧,这方秘境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去族地看看。”

三人一闪而逝只剩下广阔大地无声寂静,还有焦灼的风在那里游荡

陈辛踱步前行,漫漫黄沙凄凉苍死,一眼望去不见草木流水。乌鸦和元灵树精坐在他的肩上倒像是两个小孩┅般。元灵树精话多乌鸦却一声不吭,眸光幽幽的望着前方走了数个时辰,前面多了许多石山石山光秃秃的,像是谁留下的玩具巉岩峭壁,宛若某种雕塑他们从山谷走过,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然后穿过山谷,进入了一片荒漠日夜交替,夜色昏蒙天光如沙尘之丅的景象。

他们在荒漠里停了下来起火取暖,陈辛不知从哪里弄了下兽肉过来乌鸦见了竟是扑腾着翅膀显得非常兴奋。肉架在火上發出滋滋的声音,肉香味四处弥漫元灵树精翻转着木架,显得很有趣

陈辛盘腿坐在那里,眸光茫然他刚才内视紫府魂海,见到三个渏怪的东西一团焰火,一柄剑刃还有一道紫色光团,紫色光团剑刃在紫府焰火在魂海。焰火平静如灯焰一般。紫色光团却不断散發出生生不绝的气流让紫府越发的强大。而剑刃无声无息仿佛睡着了一般。他很疑惑这些东西都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自己的身体里。朢了一眼正在玩火的元灵树精

“你知道他们说的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元灵树精呆了一下惊讶的望着陈辛,一旁盯着烤肉的乌鸦哽是一颤不可思议的望着他。陈辛露出尴尬的神色捏了捏鼻子。

“你们也知道许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所以······”

乌鴉发出无奈的叹息。元灵树精则狠狠瞪了乌鸦一眼道,“修道这个事呢怎么说呢,其实和我由一棵树变为现在这个样子是一样一样的人族修炼,首先强筋健骨打磨筋骨,让肉身强健其次采纳天地灵气,融入肉身铸造紫府,紫府一开可让肉身提升无数等级,更昰可自体内生发源源不断的灵气并转化为灵力开辟紫府,是铸造魂海的前奏一般人难以见到自己的神魂,更无法利用神魂之力那些飛天遁地移山倒海之辈,其力量来源于哪里就是肉身,还有紫府和魂海的力量有些人偏重锻体之术,有些人偏重术法各有千秋。无論是人族还是兽族亦或是灵族修道的最终目的便是成仙,超脱三界成就长生。”

“那你可听说过紫府和魂海能纳入物品的事情”

乌鴉几乎到底,抬起一只翅膀挡住自己的脸似乎为陈辛的无知赶到羞愧。元灵树精啪的一声将木柴打在乌鸦的身上乌鸦嘎的一声飞起,瞪着眼睛愤愤的盯着元灵树精元灵树精不以为意的道,“当然听说过而且也见过,先前我不就藏在你的紫府里嘛!而且你的紫府现茬有两件东西,魂海也有一件东西”

“你知道?”陈辛吃惊的问道

“嗤,我就在你紫府待过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魂海的焰火那應该是你的本命真元,若是焰火灭了你就会死的。”

陈辛点点头想起了业火焚身红莲锻造自己肉身和神魂的事情来。他道“我知道叻!”

“你已经是踏足武道之路的人了,以后会有更多修炼方面的事情你必须要心里有数,若是如此糊里糊涂的以后你的路可就艰难叻!”元灵树精将烤好的肉递给陈辛,一旁的乌鸦瞪着双眼很是不满陈辛接了过来咬了一口,满口醇香口感很好。元灵树精将另一块禸扔个乌鸦乌鸦接过来飞腾起来在半空大口大口的啃食。元灵树精走到陈辛面前道,“看你的修为应该是入神境离着入虚还差一点。我给你渡化元气看看能不能突破桎梏提升境界。”

“哪里只是这样对你不会有伤害?”

“切我可是元灵树好不好?渡化灵气而已算得了什么!”

深夜,一道红光在云层里展现宛若花开,又或是谁将颜料扔在了云海中让云海变了颜色。当这抹色彩越发浓艳的时候轰的一声,陈辛体内迸发出巨大的威能让篝火和地面的砂石,袭地而起狂风呼啸,沙尘如乱矢飞舞不远处的乌鸦将羽翼盖在自巳的头上身体钻入砂石之中。元灵树精却满意的站在那里拍了拍双手。

次日他们接着上路,气温很高烈日炎炎,空气弥漫着灼烧的菋道陈辛抬头看了眼天空,天空上有一道道的痕迹就像是天空被谁划出一道道口子。陈辛满身是汗汗水在阳光下闪烁光芒。这时怹忽然停了下来,只见前方一道如山的身影乌鸦扑腾飞了起来,哇啊哇啊的叫着元灵树精小手一挥,乌鸦立时被他拍在了自己小腿上

那个身影此时动了,轰隆隆的宛若山岳塌陷一般。陈辛张着嘴惊讶的看着那个身影忽然回头,扫了一眼陈辛等人剔了剔眉,然后起身这无疑是巨人是怎么来的中的巨人是怎么来的,他的身材高大远比山岳仿佛是天地相连的天柱。遮天蔽日站起来那一刻,陈辛等感觉到了阴凉阴影直接将他们覆盖。那可是好几里地的距离!

陈辛错愕不已元灵树精却是皱起眉头若有所思。乌鸦终于挣脱开来鈈满的尖锐叫着。元灵树精对陈辛说道“我好像见过他。”

陈辛惊讶的看着他道,“你说的是真的”

“但是我记不得了,映像中比較熟悉但却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

“要不我们跟过去看看”

乌鸦还在后面叫喊,但是陈辛带着元灵树精已经跟了上去地上是巨大的脚印,一步里许让陈辛赞叹不已。巨人是怎么来的是古老的族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巨人是怎么来的族便消失在卋人的视野中传说,盘古是巨人是怎么来的族的祖先盘古,开天辟地第一人

陈辛不得不施展术法飞身而起,紧跟着巨人是怎么来的嘚步伐巨人是怎么来的行走于地,看上去并不善于术法不过,就巨人是怎么来的的步伐一步便是缩地成寸,是否术法有何关系转瞬间,已在百里之外可见到枯黄的草木,虽然有了生机气息却也是孱弱的很。前方群山隐隐云气缭绕,仿佛另一方世界

巨人是怎麼来的忽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望着陈辛等人看他的神色并无恼意,他右臂一挥一道物体忽然朝着陈辛等砸了过来。陈辛吃了一惊急忙闪身躲避,可是那物体却随着他移动到了近前,竟然轻飘飘的落了下来

是一个巨大的葫芦,陈辛愕然抬目朝巨人是怎么来的望去。巨人是怎么来的竟然坐在了地上手里抓着另一个葫芦,拔开塞子咕嘟咕嘟的喝了起来陈辛眉头舒展,心道看来这个巨人是怎么来嘚并不恼怒自己。陈辛走到葫芦面前那葫芦高有丈许,陈辛飞身而起站在了葫芦口的边上,然后伸手将葫芦塞子拔开

浓郁的酒气从葫芦里飘出来,只是呼吸那气味便让元灵树精摇摇晃晃起来。乌鸦仿佛发现了什么好东西突然扑了过来,咕咚一声掉进了葫芦里然後在里面奋力的扑腾,哇啊哇啊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陈辛将元灵树精塞入自己怀里,然后落在地上一手将葫芦举了起来,然后抛上半涳酒水顺着葫芦口宣泄而下,宛若飞瀑

远处的巨人是怎么来的望着陈辛,陈辛则迎着那宣泄而下的酒水大口大口的吞入腹中顷刻,身体如烈火燃烧他整个人通红如焰。好一会儿葫芦落在地上,陈辛身体趔趄一手拖着葫芦,摇摇晃晃的朝着巨人是怎么来的走去

箌了近前,陈辛将葫芦竖起抱手朝巨人是怎么来的作揖,道“多谢前辈赐酒!”

巨人是怎么来的嘿嘿一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嗎?”

陈辛摇了摇头眼前全是醒醒,浑身气流若湍急河水胸中有烈焰翻滚。他道“不知。”

“你连这是什么酒都敢喝你就不怕会害了你?”

“不怕前辈如此伟岸,不是行卑鄙手段之人”

巨人是怎么来的微微一愣,既而苦涩一笑道,“若是别人听到你这么说肯定会说你是个傻子。”

“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但晚辈自认自认前辈不是坏人。”

“坏人”巨人是怎么来的仰头扫了一眼天涳,低声一叹道“可惜,我行事无章法不受规矩情感约束,很多时候所为之事尽皆霸道残忍。如果说我是坏人那自然没错。”

“鈈知前辈如何称呼”

“我?”巨人是怎么来的垂下头脸上浮现深深的忧郁。“曾经有个人他叫肖不二,是个行事浪荡之人不过,承他的情我活着,他死了”

陈辛站在那里,只觉得天昏地暗身体里的焰火似乎要奔涌出来。

巨人是怎么来的看着陈辛微微一笑,從怀里掏出什么递给陈辛道,“这是醒酒丹你服下一粒,自然就酒醒”陈辛也不推辞,接过来倒出一粒放入口中,丹药立时融化

“这是千魂酒,不是一般人喝的修为不高之人只需闻到气味便会醉酒而死,你还不错喝了这么多竟然能站而不倒,说明你体质绝佳好了,你先醒醒酒我要赶路了!”巨人是怎么来的将两个葫芦收起来,起身继续朝前走去落日余晖,仿佛他就是个追逐太阳的人

缯经有个人,便是没日没夜的追逐太阳最后似乎被他追上了!

陈辛晃了晃头,逐渐清醒过来抬眼望去,那伟岸的背影已小如蚕豆怀裏的元灵树精忽然开口道,“这酒是巨人是怎么来的族的千魂酒烈如火,世间已难见踪迹这酒对你的神魂固化有莫大好处。”

“他走叻!”陈辛喃喃道

“他应该有他自己的追求,如他这般在这世间应该是很孤独的吧!”

“是啊,他去哪都是格格不入谁能好生对待怹呢!”陈辛喃喃道,脸上满是忧郁和落寞而他脚下,乌鸦已是鼓胀着肚子说着梦话呢!元灵树精从陈辛怀里出来爬到肩上,鄙夷的看了乌鸦一眼然后望着前方的斜阳。

“落日时总是美好的!”乌鸦叹息道

一行缓缓前行,不知那个传送阵还有多远只是如此静谧的環境,总是让人不愿意匆匆赶路一路山石草木,随着前行越发的浓郁。可见高山耸立飞禽高飞,猛兽低吼流水涓涓,草木葱郁恏几次,他们在林子里止步或坐或嬉戏,难得的轻松知足

直到入夜的时候,他们到了一片废墟那里,满是远古痕迹气息浓郁苍古。在废墟中央有几道身影忽然消失。陈辛站在边缘凝望着那一道道遗迹,想象着过往的情景可惜,他不知道这里是哪也不知道这是誰的故居根本无法想象其中过往的情景。元灵树精催促他前行他似乎急不可耐的想离开这里。

一个巨大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视野尽头那个身影望着陈辛,忽然抬手说道“你我有缘,这个送给你希望你能重振它往日的光华。”那人说完一道光影倏然飞向陈辛,再朝那人望去已然不见。陈辛抬手接住竟然是一柄剑。

剑长七尺三分剑刃多处缺口,剑身是流畅的直条纹路剑锷边缘刻有篆体文字。

陳辛握着长剑紫府里的剑刃竟然有了感应,激烈的颤动陈辛凝望着那两个字,莫名的感觉到一股力量自剑身透过手掌传递到整个身體。陈辛的手不由的攥紧似乎怕它从自己的手里飞走。望着早已不见那巨人是怎么来的身影的方向陈辛喃喃道,“谢谢!”

  他费尽心思找到佳容就是為了她的落日族后代身份,就是为了找到这段被皇帝深深掩藏的预言

  知道了预言,佳容自然对他便没有了用处万万不能带在身边招来怀疑。

  凤知微想通这其中关节脸色却越来越白,她在此刻触摸到皇帝深藏不可告人的心思却依旧没想明白——儿子已经凋零幾尽,如果不能立宁弈那天盛帝到底还在等什么?

  纷乱的谜从心里掠讨她深深呼吸,心底浮起一个决然的念头

  身后宗宸并沒有明白佳容说了什么,他不是很清楚落日族的奇异他在问:“血浮屠所有成员已经收束,是否立即派往十万大山和华琼联络”

  “是了。”凤知微仰起的下颌镀着星光薄而孤清,“我也得走了赫连……薨了,凤知微作为他的大妃会很容易被皇帝想起,魏知暫时做不得了。但在走之前我还要最后以魏知的身份,做两件事”

  她回身,神情孤凉

  长熙十八年年末,看起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年末普通人家准备着普通的年饭,普通官宦忙着办理普通的公务一切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在平静的大地之上却有┅股暗涌的浪潮,似黑色的毒血无声注入皇朝的经脉。

  一家铺子的老板指挥着伙计取下悬在门上十多年的匾额,团团脸富家翁似嘚老板接过匾额,有点爱怜的吹了吹上面的灰

  “林老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歇业了”街坊拥挤着看热闹,眼见开了十几年的咾铺子就这么关门眼神里流露不舍。

  好人缘的老扳呵呵的四面拱着手“是咯,是咯京中的侄子接我去养老,这些年承蒙大家照顧在这里谢谢咯。”

  “林老板好福气”众人呵呵笑着,羡墓的看着那些特别精干的伙计收拾了细软一辆马车辘辘而去,车子走絀好远还有人啧啧赞叹:“享福去了啊……”

  宏伟的庄院里走出一群汉子,这么冷的天气还敞着胸露出深深浅浅的刀疤。

  当先一人潇洒的背着个包袱大步走在人前,一群人依依不舍跟着那人突然止步,朗然一抱拳大声道:“兄弟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告别,后会有期!”

  “二当家你要去哪里,怎么都不肯和兄弟们说”一群人怔怔看着他决然而去,突然一个少年飞奔过詓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

  “我啊……”那汉子回过头笑容温暖,抚了抚他的头“我去干杀头卖命的买卖,可不能和你们说好恏在帮里呆着吧,也许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带我一起!”那少年仰着头,突然大声道

  “杀头卖命算什么,咱们哪天干的不昰刀头舔血的活计”

  “就是,这些年不是二当家咱们早被城南帮那群地沟老鼠给玩死,你走了以后谁来罩咱们?”

  “跟着僦是你去哪我去哪!”

  那汉子立在夕阳里,看着一群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兄弟良久,慢慢的笑了

  山南、山北、陇南、陇西、江淮……

  全天盛十三道,各州各县都发生着这样的事,无数人默默取下铺板关闭店门无数人背着包袱走出帮工的店面,无数人拱掱和官宦府邸的管事朋友们告别无数师爷搁下毛笔潇洒痛快辞了东家。

  他们走出不同的大门走向同样的方向,如一道道细微却执著的河流历经丘壑,流向同一个大海

  十八年蛰伏,一朝躁动长空里刀锋横曳,将要拖断何人咽喉

  躁动的是天盛大地,京嘟依旧歌舞升平京西神水街官宦别院聚集地,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院里张灯结彩车水马龙似乎正在宴客。

  不时有一辆辆马车在门前停下车中人满面春风的走下来,再被殷勤的门政管事接了进去

  虽然此间主人没有亲自迎客,但是每个来客都已经觉得很有面子——这里是魏大学士新建的别院今日新屋落成,以乔迁之喜广邀来客

  魏知国家重臣,饱受帝宠为人却低调谦和,并不和任何人过哆交往这也是相臣城府洁身自好的标志,不然皇帝也难免疑心他结党勾连但不交往不代表别人不向往他的路子,如今好容易他开金口宴客别说接到请柬的立刻驱驰而来,就是没请柬的托关系找路子的,也巴巴的跟了来

  一时不大的宅院花厅,竟然挤得满满各蔀堂各府司翰林院都有来客,原本只是堂中开十席如今不得不临时在庭院中增加席面,还有很多人没地方坐厚颜和熟人挤在一起。

  好在魏府下人都很有素养人多得超乎意料,他们却不意外一应安排井井有条,也没有说等主人来开席直接就流水般上菜上酒。

  接着便听见有人笑道:“在下失礼不曾迎得诸位佳客,先自罚三杯——”

  这声一出刚才还热锅似的堂上堂下顿时安静下来,人囚扭头便见白衫少年,持杯含笑而来

  彼时满堂梅花开得正好,红梅如火枝干劲褐,斜刽曳于青瓦粉墙而穿花而来的少年,似乎瘦了一些看起来越发清逸,轻衣薄裘俱皆雪色连发带都是素白,一头乌发流水般披在肩头在跳跃火焰般的梅花中神容如雪,他一蕗持杯前行步伐轻快拂落的梅花扑入他袖襟,盈盈

  这一幕清而艳,鲜明而肃杀所有人突然都屏住了呼吸。

  也有些大员一霎惊艳之后便是惊讶——魏大学士竟然浑身缟素,美则美矣却于礼不合。

  也有人立即释然少年爱俏,大学士想必也不免这样私丅会客场合穿随便一些,也没什么

  凤知微一路含笑点头过去,她看人眼神极其亲切态度令人如沐春风,不管是不是邀请的客人昰大员还是部堂小吏,都一视同仁等到一圈走下来,人人眼光都带上几分敬慕

  “兄弟先陪三杯。”站在阶前她伸手一引,痛快連饮三盏酒杯一翻,底下有人忘形叫好满堂立即热闹起来。

  凤知微带了钱彦等几个青溟在朝任职的学生下阶劝酒这些青溟学生嘟是官场历练的子弟,言笑晏晏态度亲切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不多时众人皆半醉

  “前些日子兄弟惹了点麻烦事,多亏众位大人奔赱游说鼎力相助兄弟借此机会,一并谢了”上席凤知微又是痛快一杯。

  众人都知道她是指前段时间的河内书案其实那场案子涉忣两大学士,众人也没敢说什么但此时大学士承情,自然没人说破都连连举杯说些“大学士逢凶化吉”的吉祥话儿。

  “近些日子峩常进宫陪陛下说些话。”凤知微随意转着酒杯闲谈般开了头。

  众人都凝神听着最近陛下身体有恙,朝会改成三日一朝还时瑺不到,宫中隐约有消息说陛下今年冬旧疾复发身子越发不好,这消息让众人心底猫抓似的却也得不到更多消息,满朝上下只有寥寥几位重臣可以随时见驾,魏大学士就是其中一位众人今日来得齐全,也有几分听内幕的想法

  四面一片安静,凤知微悠悠道:“陛下和我聊起长熙十二年之前的事儿说那时不需如此事事亲力亲为,如今年纪越大操劳越多身子骨儿有些吃不消。”

<div>
<p>
河流在我们蜜月旅途中经常出现
1956年,我和艾丽斯结婚那时我们认识将近三年了。以往我曾计算过,自从那天早晨我看到艾丽斯骑脚踏车缓缓经过我的窗口多少个ㄖ子已经过去了,但现在我早已忘掉这个数字而我又不想重新计算,因为那样做很花时间记得,我们是在政府注册官的办公室结婚的它坐落在圣伊莱斯。这是一条宽阔的大街南端矗立着烈士纪念碑,往北则一路延伸到伍斯托克路和班布里路交叉口的战事纪念碑注冊官办事处对面是法官的公馆(现在已经不见,大概是搬到别处去了)这是一幢精致美观的帕拉第奥式建筑物。据说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在《
波音顿的珍藏品 》(The Spoils of Poynton )一书中所描写的那栋房屋,就是以牛津镇的法官公馆为蓝本的
我谈到婚礼举行的地点,口气就像一位导遊事实上,在那个我和艾丽斯结婚的早晨我真的觉得自己像是一本旅游指南。一路上我只顾瞪着这些熟悉的地标,仿佛生平第一次看到似的就某种意义来说,以前我的确没见过这些建筑物因为每天我都匆匆忙忙赶路前往某个地方,担心会迟到哪里还有工夫观赏風景呢。如今站在注册官办事处附近的街角等候我的新娘子,闲着没事我只好观赏周遭的街景。我睁着眼睛仔细观看每一栋建筑物,就像生平第一次或最后一次看它记得,玛丽·安托妮特乘死囚车被押赴断头台时,画家大卫
曾以速写的方式描绘她当时的容貌和神情他发现,这位法国王后一路上只顾睁着眼睛茫茫然,充满好奇地观看周遭的街景仿佛她以前从没看见过巴黎的这些街道和广场似的。结婚那天早晨我也有类似的感觉。此外就像每一个新郎倌,我心里还记挂着结婚戒指——我把它摆在右边裤袋里跟其他杂物放在┅块。显然这并不是藏放结婚戒指的最佳地点,但我实在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地方这会儿,我身上穿着一套深色西装那是9年前我退伍時,军方送给我的礼物我没穿背心(那年头,绅士们的行头都必备一件背心);军方发给的西装原本附有背心但后来我不晓得把它搁箌哪儿去了。当时我从一堆颜色较浅的西装中,挑出颜色最深的这一件事后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我很少穿上这套西装除了茬一些特殊的场合,诸如婚礼、洗礼和葬礼
结婚戒指,则是昨天在一家当铺买的这枚戒指样式古板,但打造得十分坚实很可能是某┅位手头拮据的鳏夫拿到当铺去质押的。买戒指是我的主意艾丽斯从不曾提到结婚戒指。她一辈子没戴过戒指而我也从没想过要送她┅枚戒指,因而结婚前我们并没订婚我担心这枚戒指不适合她戴,但她一戴上手大伙都说漂亮极了,大小刚刚好——至今依然如此盡管经历了这么多年,这枚原本颇为粗大的金戒指早已被磨损得只剩下细细的一圈了
整个过程(我实在不好意思把它称为婚礼)只花三汾钟时间就完成了。之后我的那位资深同事的妻子——这对夫妇实在很热心——就开始唠叨起来:“我得赶快去照顾贝利太太。”她指嘚是我母亲她丈夫带着“阴森森的笑容”(这是艾丽斯后来的描述)对她说:“除了你,这儿的每一位女士都是贝利太太”这倒是真嘚。我母亲和我嫂嫂(她也是贝利太太)这会儿都在场;除了她们并没有其他女士参加我们的婚礼。艾丽斯后来告诉我这是整场可怕嘚婚礼中最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的一刻,这一刻她发现自己也变成了贝利太太,跟一大堆贝利太太成为一家人顺便一提,她的母亲不知怎么搞的竟然错过了从帕丁顿
开往牛津的火车。婚礼完成后我们赶到车站迎接搭乘下一班车的岳母大人。大伙儿到附近酒馆喝一杯開开心心庆祝一番。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始——严格说它根本就不是一个开始,而是一个“反高潮”:我们以前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关上叻门但不是砰然一声合上,而是带着啜泣声不过,这种“缓和”(d■tente)的感觉倒是我们这个时候最需要的紧绷的心情、一连串的疑問和令人窒息的不确定感——操控我们这些年来的生活的一切东西——现在全都消失了。我和艾丽斯都感到非常快慰(至少这是我的感覺)。在车站里艾丽斯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使劲一捏悄声告诉我说,以后咱们两个就得厮守在一起啦!这种感觉是多么的美好可叒是多么的陌生啊。听她这么一说我心头一块大石顿时放了下来。这一刻我们俩最需要的也许就是安心吧。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早就该安心了,因为我们已经结为夫妻小说家安东尼·鲍威尔在他的回忆录中指出:婚姻可不像人类的其他经验。你可以跟一个人同居多姩,但一点都不觉得你们是一对夫妻若不想继续同居,你大可以下定决心跨出那重大的一步——就像我和艾丽斯那样——然后你就会發觉,你一下子跨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感情和行为领域诚如鲍威尔所说的,你若想知道婚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就必须亲身体验它。“除此之外别无方法”。
跟艾丽斯的母亲见面也让我们感到安心。她人很好外表看起来比她的女儿年轻得多。艾丽斯出生那一年她才19岁。那时她住在爱尔兰首府都柏林一位来自北爱尔兰首府贝尔法斯特、才加入军队不久的年轻人,爱上了这个都柏林姑娘那是1917年嘚事。让艾丽斯感到颇为自豪的是她那位在农庄长大的父亲,被甄选入英国陆军的自由民骑兵团——国王爱德华统领的马队他老人家洇此保住了一条命,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骑兵根本无法参与战壕战。年轻时艾丽斯的母亲是一位前途颇为看好的业余女高音,但結婚后就不再登台演唱了在某种程度上,艾丽斯继承了母亲的好嗓子让艾丽斯感到遗憾的是,母亲为了家庭放弃了她的音乐事业
她夨去了音乐,却得到了艾丽斯这个女儿是在难产的情况下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在那之后母亲就打定主意,从此不再生孩子了艾丽斯後来告诉我,尽管母亲从没公开表明这点但凭着直觉她看得出来,母亲这辈子不想再有小孩我提醒艾丽斯,如果他们家有更多小孩洳果她母亲给她父亲生下一个儿子,她自己的一生肯定会发生重大的改变身为独生女,她跟父母亲相处得很好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爱爾兰独立战争爆发后这个小家庭迁居到英格兰。父亲在政府机关找到一份差事当起小公务员来。艾丽斯的童年是在契斯维克镇一栋半獨立式住宅中度过的最初,她在学区内的佛勒贝尔·费伊学校就读,后来转到布里斯托附近的巴明顿学校。这是一所很好的私立女子寄宿學校为了女儿的教育,她父亲不惜作出任何牺牲甚至向亲友告贷,但这样做却违反了他们家的门风——她父亲是在贝尔法斯特一个崇尚节俭、信奉上帝的家庭长大的尽管结婚后她父母亲都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也不隶属任何教会艾丽斯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无神的、逍遙自在的环境中度过的。
进入牛津大学选过几门哲学课、接触到柏拉图后,艾丽斯对精神生活的兴趣才开始萌芽精神生活是她内心想潒世界的一部分,从不曾显露在外头年轻时,她常谈恋爱但她的恋爱方式以及她爱上的那些男人,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她对智慧、權威和信仰的追求,而这种追寻每个人在一生中的某个阶段——不论年轻或年老——都曾经做过。同时我却也觉得,艾丽斯个性中有其强悍、难以捉摸的一面;我猜这是她从北爱尔兰祖先身上继承到的一种谨慎性格。她经常爱上她心目中代表精神权威、智慧、仁爱、甚至某种诡秘力量的男人;对她来说这是心灵修炼过程中的必要冒险。她渴求这桩经验她需要这种冒险,但她毕竟太聪明、太机灵絕不会让自己陷身牢笼中,任由男人主宰就像她的小说《
钟 》的女主角朵拉·葛林菲德,艾丽斯每次一察觉情况不对,随时都可以逃之夭夭,消失无踪。她在感情上的冲动,到头来都会受到“常识”约束。
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跟父母亲和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使她在成长过程中,开始感受到内心有一股强烈的渴求:她需要崭新的、跟以往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人生经验然而,每次跟父母亲在┅起(就像跟我在一起时那样)她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我想,这才是她的真正本性吧在母亲面前,艾丽斯的态度显得非瑺自然毫不造作,就像一对姊妹似的(艾丽斯看起来像是姐姐)那时她父亲刚退休,卧病在床第二年就因癌症逝世。(他老人家生湔每天抽六十根香烟而她母亲也是一个老烟枪。)艾丽斯从小就跟爸爸很亲他过世后,艾丽斯哀痛逾恒但她立刻就振作起来,凭着夲能取代她父亲在她母亲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但愿当初我有机会跟艾丽斯的父亲相处,好好认识我这位岳父大人
结婚那天,我和艾麗斯到火车站迎接岳母大人回来后,我把默多克太太和她的女儿介绍给我母亲;她老人家面对这双母女一时间竟踌躇起来,因为她搞鈈清楚我娶的到底是哪一个我能理解她的困惑——毕竟,艾丽斯的母亲看起来确实比女儿年轻为了化解这份尴尬,我就开了个玩笑(吔许这样做很不明智)这个笑话的效果如何,我没工夫查考因为马上我们就得参加一场只有少数亲朋好友参加的派对。派对在我任教嘚学院会客室举行学院管理员——
一位和蔼可亲的老爷子事先告诉我,他可以从学院地窖拿出几瓶早已过期的香槟让我招待参加婚礼嘚客人,而他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把酒窖清理一番“老师,我坦白跟你讲这些酒的品质并不十分可靠哦,但价钱非常便宜”他老人家這么对我说。
品尝之后我们发现每一瓶香槟都十分香醇可口,颜色金黄宛如琥珀一般,打开时虽没喷出大量泡沫却也为我们这个小型派对增添些许欢乐气氛。对新婚夫妇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鼓舞吧。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酒瓶上贴着的商标。这种香槟酒有个罗曼蒂克的法国名字:玛尔尼公爵派对结束后,这位爵爷一路跟随我们陪伴我们度过接下来的一连串煎熬——其中最严酷的一场考验,就是我们茬一家名叫“顶尖钓客”的豪华旅馆遇到的一桩糗事这家旅馆坐落在马罗镇,我们打算在那儿度过新婚之夜旅馆名称听起来挺吉祥的。几天前我们走进这家旅馆,预订房间从窗口眺望,我们看见泰晤士河波涛汹涌哗啦哗啦流淌过一座水坝。晚上这座水坝发出的声喑听在新婚夫妇耳中,肯定十分浪漫宛如一首颂歌。
可是当我们穿着婚礼服出现在旅馆大厅时,柜台的职员态度虽然十分和善但卻露出一脸迷惑的神情。这会儿旅馆已经住满客人。我们有预订房间吗有啊!一个星期前,我亲自前来预订房间(那年头,至少在峩看来电话还不是一种十分可靠、足以用来预订旅馆房间的通讯工具,所以我才会亲自走一趟)柜台的几位女职员匆匆交换眼色。“那时肯定是卡米拉值班”一位小姐压低嗓门说。一听这句话我立刻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原来,粗心的卡米拉(她肯定已经被炒鱿鱼了)忘记把我预订的房间登录在本子上那年头,时髦的乡下旅馆都喜欢招揽初次进入社交界的漂亮姑娘前来兼差充当接待员,装点门面卡米拉肯定长得很标致,但却一点都不可靠柜台的职员一面向我们道歉,一面透过电话帮我们向邻近的亨里镇一家旅馆订房间。这家坐落在镇中心广场旁、正派经营的老式旅馆名字叫“凯瑟琳之轮”。
在婚礼上我的母亲和艾丽斯的母亲初次见面就十分投缘,相处得很好往后她们继续保持友好关系——原因是她们俩不常见面——但直到两人都老了,她们才成为真正要好嘚朋友艾丽斯的母亲似乎已经看出来,我们不想要孩子她自己当年虽然也不想要孩子,但在成长过程中艾丽斯却给她带来了无比的驕傲和无穷的欢乐。身为局外人她怎能断定我们不想要孩子呢?这点我无法回答,但默多克太太显然一开始就认定我们三人会组成┅个和谐的、自给自足的“三角关系”,就像她跟丈夫和女儿之间的关系那样她这样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尽管在这个“三角关系”Φ,我们很高兴她老人家能够扮演一个角色但却很少注意到她的存在。我们结婚后她依旧居住在伦敦,从不打扰我们
虽然我母亲也佷少过问儿子和媳妇之间的事情,但我知道她心里很想抱孙儿她有三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儿子为我们家族生下子嗣幸好,她老人家通凊达理并没把心中的这份愿望到处宣扬开来。度过了刚开始时的尴尬——婚礼举行前她跟艾丽斯没见过几次面——我母亲对她这个在攵坛上声誉鹊起的媳妇,愈来愈有好感而这份好感一直维持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老人家不久前才逝世,享年将近90岁)那时,艾丽斯的母亲也已经过世了她生前罹患阿兹海默氏症。
半个世纪前法国的马路空荡荡,难得看见一辆汽车长长的、笔直的、两旁矗立着荿排白杨树的马路,依旧残留着战争的痕迹我们俩开着车子,一路奔驰下去沉浸在两人共谱的一首幻想曲中,开心极了途中,我们穿过一座又一座城镇一路通行无阻。路旁的标志牌提供一切必要的讯息;一个宪兵站在路口闲极无聊,拿起哨子猛吹起来;路旁的小餐馆在门口人行道上树立一个广告牌招徕顾客。法兰西这个国家的存在既不是为了观光客,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老百姓(他们究竟到哪裏去了呢他们到底是谁呢?)而是为了像我和艾丽斯这样的新婚夫妻——身上没带多少钱,开着车子一路奔驰倾听路旁的白杨树发絀的叹息声——那一株株白杨发出的一声声叹息,规律得就像那年头火车驶过时铁轨旁电报线的一起一伏。然后我们会停在一家小小嘚、只有三两桌客人的餐馆门前,进去享用各种熟食开怀畅饮红酒(那年头的法国餐馆,红酒有如流水般无限量供应根本不必一瓶一瓶地买、一瓶一瓶地拔掉塞子)。晚上我们就投宿在狭窄逼仄的小旅馆里这些坐落在邮局或车站旁的旅社,地板擦洗得颇为干净但四處弥漫着大蒜和法国香烟的气味。我们遇到的法国人都很沉默在外人面前偶尔开口讲话,也显得很不自在但我发现连最严肃的法国人(在我的印象中,法国人一天到晚板着脸孔不苟言笑,就像一群修道士和修女)都会响应艾丽斯的微笑。
当然艾丽斯早就认识法国,但那是另一个法国——由一群聚集在咖啡馆、一面喝酒一面写作的知识分子和作家组成的法国不久前,艾丽斯才迷上了萨特的小说《 惡心 》(La Naus■e )和雷蒙·凯诺的《 我的朋友皮洛特 》(Pierrot Mon Ami )二次大战结束时,她在布鲁塞尔的咖啡馆遇见凯诺透过他,第一次接触到爱尔蘭作家塞缪尔·贝克特战前的作品《 莫菲 》(Murphy )她对《
恶心 》的兴趣主要是在哲学上的,而《 莫菲 》则赋予她的处女作《 网下 》一种狂放不羁的波希米亚精神那时,艾丽斯虽然对存在主义很感兴趣但也许为了抗拒这种思潮,她却也同时表现出她个性中那比较不积极投叺、放浪形骸的一面这使我想起鲍斯韦尔笔下的少年约翰逊:一心想研究哲学,但“个性贪玩的他总是不能专心”
我和艾丽斯也喜欢玩。宁静、空旷、冷漠的法国让我们玩得痛快极了法国的食物又好吃又便宜。每天饱餐一顿后我们就开车上路,踩足油门沿着那一條条无穷无尽的道路,一路奔驰在那年头的法国开车,一转眼不知不觉间,你就已经跑完了好几百公里的路程
蜜月途中,我们俩第┅次游泳是在法国北部加来海峡附近的一条河川它是索姆河的一条支流,河水很深风景十分幽雅。也许这儿就是英国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在一首诗中描写的那条河流——据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发动一连串功败垂成的攻势时医疗船队曾经停泊在这里。我们苐二次游泳是在南方一座陡峭幽深、林木蓊郁的山谷两旁山坡上长满松树和栗树。溪水很温暖四下里静悄悄,杳无人踪我们脱光身仩的衣服,赤条条溜进溪水中平日作风保守谨慎的艾丽斯,现在也许觉得既然我们来到了法国,就应该把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禁忌抛弃掉就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我的脚踩到了浅滩中一个圆圆的、光滑的东西它被埋在软泥里,只露出一截我伸出双手,不费什么力气就紦它捞起来这个东西看起来很像古希腊和罗马的双耳长颈瓶,土黄色瓶身上有一两道裂缝。显然这并不是一件古物——我们在瓶底找到一个商标——我正想把它放回溪中,紧紧跟随在我身旁的艾丽斯却极力反对央求我让她把它带回家。即使在蜜月旅途中她还是想保有她找到的一切东西。于是我们用几张法文报纸把它包起来,藏放在我们那辆小厢型车底部;如今它躺在我们家花园的一个角落,這些年来在霜雪侵蚀下早已经变成一堆碎片了。
我们把这个东西安放在溪岸然后又溜进溪中,继续游泳艾丽斯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仿佛在做白日梦似的上岸后,用毛巾擦干身子时她忽然对我说:“如果我们在这儿找到一只古老的大钟,那该多好啊!”我告訴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地方太偏僻荒凉附近没有任何城镇或村庄,艾丽斯却偏不信邪她的想象力实在太发达了。
“也许有人把大钟从教堂钟楼偷出来,先埋藏在河里然后再找个机会处置它。在咱们老家英国小偷不是常常溜进乡下教堂,偷窃镶嵌在彩銫玻璃窗周围的铅质框架吗盗取这只大钟的小偷,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一直没回到这条河里拿走他们的赃物。” “这是最近发生的事嗎没有任何传奇色彩?”
“不慢着……欧洲宗教改革运动期间,这儿的天主教堂被一群暴民?毁在法国,他们怎么称呼这帮人你知噵吗?”艾丽斯问我这当口她站在我身旁,一脸严肃但身上却涂满了河里的烂泥巴。她手里拿着毛巾心不在焉地擦拭她的身子。 “胡格诺教徒” “对!一群胡格诺教徒从教堂钟楼搬下这只大钟,想把它砸掉或把它熔化幸好,旧教会的一群信徒把大钟偷回来埋藏茬这儿,保住了这件神圣的古物”
尽管当年在大学就读时,艾丽斯曾选过几门历史课但作为一位学者,她的专长却是哲学这可是她洎己告诉我的。她的历史知识确实非常粗浅但是,一如她的小说所显示的她的想象力具有一种独特的、有时简直可以跟历史学者相匹敵的精确度。 她的下一部小说《 钟
》里头最精彩的一段情节,显然脱胎自我们俩那天在河中的经历书中描述,在一座如今已经变成现玳化灵修中心的古老修道院里人们发现一只大钟。在这部小说里“钟”是一个神秘的、谜样的象征,但艾丽斯对书中人物—— 一群追求精神生活的人——的描写却十分透彻、精确
第二天,我们进入山区此地距离法国和意大利边界不远了。当晚我们决定投宿在铁路旁的一座小镇,城中有一个接驳车站我们打算一早起床,穿越阿尔卑斯山半夜,我们的房门突然被打开接着我们听到有人扯起嗓门叫喊:“乔治,该起床啰!”头顶上那盏没有灯罩的电灯把躺在床上的我们照射得目眩眼花。这个年轻的铁路工人发现找错了人赶紧紦灯关掉,连声向艾丽斯道歉:“哦夫人,对不起、对不起”
第二天,我们开车进入阿尔卑斯山车子行驶在九弯十八拐的山路上。途中我一直跟艾丽斯谈论汉尼拔 的事迹。我想起李维
讲述的故事据说,穿越阿尔卑斯山时汉尼拔的大军被山路上一处坍方挡住了去蕗。汉尼拔命令麾下的士兵生起一堆熊熊烈火把眼前这块巨石烘热,然后趁着它冷却时把醋浇在上面他以为,用这个方法可以凿开挡蕗的石头“可是,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醋呢”艾丽斯提出质疑,“何况这种方法真的有效吗?以前有谁试过”从她那怀疑的态度峩可以看出来,艾丽斯平日写作尤其是碰到比较奇特、具有异国色彩的情节时,是多么的谨慎小心、一丝不苟——她总是先在心里头用瑺理测试这些情节确定它真的管用后,才放心把它写下来《
钟 》就是一个范例。书中有关大钟被发现的那段描写,是那么的精确——精确到简直神奇的地步让人联想到艾丽斯生平最爱读的一本书:《 爱丽丝梦游仙境 》。
途中我们继续讨论这两个问题:汉尼拔当年進军意大利所遭遇的后勤补给——他的军需官奉命征集“醋”这种物资时所碰到的困难。我们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行驶进入山头那一片岚霧中,忽然听到一阵牛铃声我们那辆厢型车里有一瓶勃艮地葡萄酒,那是在山下城镇买的准备用来庆祝我们跨越阿尔卑斯山的壮举。茬山路顶端我们打开这瓶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瓶子藏在路旁一颗石头下。我小心翼翼(至少我觉得我够细心)在石头上做个记号打算在回程中拿回这只酒瓶,带回家去作纪念其实,艾丽斯并不愿意把我们一起喝酒的酒瓶留在荒山野外回程中,我们在艾斯提·史普曼地买了一瓶意大利葡萄酒,带到阿尔卑斯山巅,再度庆祝一番,但是,说也奇怪,不管我们怎么寻找——我清清楚楚记得我把它藏在什么哋方啊——就是找不到另一只酒瓶于是,我们只好把艾斯提·史普曼地葡萄酒瓶摆在相似的地点,艾丽斯希望,这两只酒瓶会变成一对哥们儿,互相做伴。
艾丽斯一向非常珍惜没有生命的东西——她觉得这些东西其实是有生命的。以前我常拿华兹华斯的花儿逗她。这位英国诗人相信花儿肯定会“享受它呼吸的空气”。听我这么一说艾丽斯总会用不耐烦的、略带神秘意味的口气回答:“别管花儿!仳花儿重要的东西多着哪。”尽管当时她并没说什么但我晓得,内心深处她实在割舍不下那两只被我抛弃在山中的酒瓶如今,每次看見她弓下腰身像个流浪妇那样捡起人行道上的纸屑和烟蒂,我就会想起阿尔卑斯山顶的那一幕她把这些东西看成她的生命共同体,尽鈳能帮它们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发觉,一般知识分子并不喜欢他们在艾丽斯作品中看到的那种——根据他们的说法——诡异的怪癖甚至滥情。其实他们误解了(或者根本就不想了解)艾丽斯对待这些无生命的东西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谦卑的、毫不夸张的严肃态度。她嫃的爱惜它们我认为,艾丽斯具有佛家的慈悲心她对佛教一直非常敬仰。在我看来我们的朋友彼得·康拉第教授就是一位真正的、已经开悟的佛教徒。目前他正在撰写艾丽斯的传记根据我的观察,他对艾丽斯作品的热爱跟他的佛教信仰有密切的关系他认为,人们不┅定要“相信”佛教甚至不一定要“相信”佛陀是神圣的。“遇佛杀佛”每次跟我们说起这句古老的谚语,康拉第教授脸上就会绽现絀真诚的、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诡异的笑容显然,艾丽斯对非生物的珍惜和爱护在佛教的一些教义中找到了回响和共鸣。
从阿尔卑斯屾顶一路开车下来途中,我们在一个名叫苏萨的镇子进餐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品尝意大利面条。这儿阳光普照跟灰蒙蒙的阿尔卑斯屾截然不同,尽管此刻我们仍置身高原上但天气很热。离开苏萨镇时我们肚子里装满了意大利面条和红酒。一家杂货店的老板从门口赱到马路上朝我们举起手来。需要添购补给品吗要不要买几瓶葡萄酒啊?他店里有好几坛顶级葡萄酒——自家酿造的哦!杂货店老板忽然压低嗓门悄声对我们说:我们可以用几张汽油配给票——意大利人管这种票券叫coupone——交换他店里的葡萄酒。战后那段日子汽油在意大利是稀有物资,十分昂贵英国观光客出发前,国内的旅行社会发给他们一些汽油配给票带到意大利使用。因此驱车穿越欧洲大陸的英国佬,顿时变成了本地人最欢迎的人物
我们很想跟这位老板交易,但我们自己也需要汽油配给票——到底需要几张这会儿我们吔说不上来。一团和气的杂货店老板颇能体谅我们的苦衷。回程中如果有多余的汽油券我们愿意跟他做这笔生意。约莫两个星期后峩们实现了诺言。为了答谢我们除了那几大瓶葡萄酒之外,老板还送给我们几条长达一码的特大号意大利香肠沿着山路,我们驱车直仩阿尔卑斯山途中停歇时,艾丽斯挖起路旁一颗光滑的大石头——也许这就是当年汉尼拔用火和醋摧毁的那块巨石遗留的碎片吧——艾丽斯央求我,让她把这颗石头带回家于是,我只好使尽吃奶的力气把它搬到车里,放在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上面这颗石头下面,摆放着一大瓶葡萄酒我们糊里糊涂地驱车下山,进入法国地界一路上滴滴答答,整整一加仑葡萄酒全都漏光了滴落在马路上,还囿更多的酒遗留在车后头呢至今,我还拥有一件沾满葡萄酒的背心乍看就像印上粉红和殷红大理石花纹图案,这些年来怎么洗都洗鈈掉。
我们爱死了番茄意大利面整个蜜月旅途中,我们俩几乎天天都吃这种食物根本不想吃别的东西。通常我们在户外席地而坐,┅面眺望头顶上那片天空——诗人雪莱称它为“意大利的蓝天屋顶”——
一面享用意大利面条中午时分,喝了几杯冰冻的白酒和甘醇的基安红酒后我们打盹片刻,睡得香甜极了白酒是瓶装的,瓶身上满布水珠上面嵌着一枚小小的铅质印章,证明这是一瓶“半公升”皛酒我们说服餐馆那位和蔼可亲的女服务生,把一瓶白酒卖给我们
一路上,我们继续寻找河川离开阿尔卑斯山脚的苏萨镇驱车南下嘚那天晌午,我们找到了另一条河流后来我查看地图,发现这条河名叫塔纳罗是意大利北部河川提契诺河的一条支流——据说,当年漢尼拔麾下的努米底亚士兵在这里击溃了罗马骑兵团。跟我们上次遇到的河流不同的是塔纳罗河如今是一条安详宁谧、充满田园风味嘚溪流,蜿蜒穿梭过一片空旷、阳光普照的平原我们沿着一条沙路,颠颠簸簸行驶了一英里在直觉指引下一路寻找到这儿来。四野静悄悄杳无人踪。晌午阳光下整个田野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至少当时我们是这么想的。然而就在我们从河里钻出来,准备爬上岸時艾丽斯却突然惊呼一声。我们抬头一看只见岸边站满了人:一群意大利农夫加上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我猜?肯定是一个小孩发现了峩们跑回去报告家中的长辈,叫他们赶紧前来查看一下这两个鬼鬼祟祟的外国人到底在河里干什么勾当。如今这帮人站在河岸上,┅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睁着眼睛,笑嘻嘻打量我们阳光下,只见一排排洁白的牙齿闪烁在那一张张褐色的脸庞上,连警察也咧開嘴巴绽露出他那两排隐藏在黑色八字胡下面的白牙。乍看之下这简直就是一幅画中的场景——也许是“耶稣基督洗礼图”吧。可我們现在置身河中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得想个法子爬上岸来穿衣服。而且我们还得小心翼翼,免得破坏了本地社会的淳良风俗
忽嘫,警察仿佛看出了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他怎么看出这点呢?也许是我们脸上尴尬的表情让他察觉到我们的困境吧。于是乎他伸絀手来猛一挥,把聚集在河岸上的一群农夫和小孩——没有女人在场——驱赶到马路上赶走围观的群众后,警察伫立河岸上站在我们嘚衣物和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旁边,笑眯眯望着我和艾丽斯我们再也无法回避了,只好硬着头皮尽量保持仅存的一点尊严,从河里钻出來爬到岸上,笑盈盈向警察大人鞠躬致谢仿佛这会儿我们身上穿着体面的服装似的。
一两天后我们来到了沃尔泰拉。这里就是麦考利 在《 歌谣集 》中所描述的那座“壮丽的沃尔泰拉城”: 名闻遐迩的大理石 被巨人是怎么来的们堆集起来 呈献神威赫赫的古代君王
沃尔泰拉城周遭群山中散布着一座座大理石采集场城中街道上,四处可见售卖雪花石膏的店铺在这个城镇逗留时,我们常坐在广场旁一间咖啡店里那儿的一个服务生,长得挺像照片中的少年卡夫卡艾丽斯对他很感兴趣。跟一般意大利侍者不同的是这小伙子非常腼腆,总昰带着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穿梭在客人间仿佛搞不清楚手里端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应该把它放到哪里他似乎很喜欢我们,但他脸上嘚笑容却总是显得有点悲惨仿佛他正在构思一部小说,而他心里知道这辈子他不可能完成这部作品。一群黄蜂总是环绕着他的头颅嗡嗡乱飞但他根本不想赶走它们——看来,他把这群黄蜂当成他内心苦闷的表征“说不定,他会把我们两人写进他的小说哦!”艾丽斯對我说
我们向这位可怜兮兮、被成群黄蜂一路追随骚扰的卡夫卡招招手,请他给我们拿一瓶潘德梅斯来——这种香醇可口、略带苦味的苦艾酒是我们在蜜月旅行途中迷上的一种饮料。就在这当口我忽然察觉,我们想象中的这个年轻作家和他的内心挣扎跟我们对他逐漸加深的了解,中间存在着一个差距(突然之间这个差距对我来说变得非常重要)。如果这位卡夫卡真的有一个饱受煎熬的心灵而不呮是关心足球赛结果的意大利小伙子,那么对他的处境我们也就爱莫能助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从跟他建立起沟通的管道。他内心Φ的哀伤如果真的存在,也只是对我们所不了解的一种生活所感受到的哀伤它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们在英国老家时所熟悉并视为当嘫、但在意大利这儿我们却无法介入且无从参与的人生。而今我们坐在阳光下一张台子旁浏览周遭的街景。霎时间当年罗马诗人维吉爾笔下的王子埃涅阿斯
在地中海漂流时的悲怆和泪水,仿佛又展现在我们眼前但这回是以陌生的、难以接近的、近乎超现实的形式展现——瞧,那个年轻的卡夫卡手里端着一瓶瓶潘德梅斯苦艾酒和一杯杯蒸馏咖啡,在咖啡馆门口钻进钻出忙得团团转。
艾丽斯仿佛也陷叺玄想中我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她使劲一捏,紧紧反握住我的这会儿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猜不透她的心事就像我不知道眼前這位卡夫卡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不想查究也无从查究起。然而这份觉悟却让我安下心来:它让我感到快乐,一如我们所臆想的卡夫鉲内心的煎熬让我感到悲伤这样的无知!这样的孤独!突然间,无知和孤独似乎变成了爱情和婚姻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们俩结为夫妻,廝守在一起因为我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孤独。我们两人可以相濡以沫互相抚慰。
在一条后街我们找到一家破旧的旅馆。从房中摆设嘚家具和墙上悬挂的沾满灰尘的红丝绒帷幔我们可以看出来,它原来是一幢豪华宅邸如今已经衰败了。这家旅馆不提供餐点因此,苐二天早晨我们又回到市中心广场旁那间咖啡店,请卡夫卡给我们端来两杯咖啡和几个圆面包如今回想起来,我发觉就是在沃尔泰拉城,我和艾丽斯开始感觉到我们是一对真正的夫妻——这座古老、壮丽、阴森森的小镇一再提醒我们俩人生短促,世事无常也就是茬沃尔泰拉城,小说家艾丽斯的秘密创作生活头一次在我眼前展露出来在蜜月旅途中,我感觉到她在写作但我不晓得她究竟在写什么、怎么写;这种经验,让我对她产生一种安全却又疏离的亲密感我猜,那时她就已经看出来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日后会愈来愈依赖这種感觉维系我们俩的婚姻
在一个较低的、充满喜剧意味的层次上,那时我和艾丽斯已经察觉我们俩都喜欢对我们遇到的陌生人产生某種遐想——我对女人,她对男人这是我们俩亲密关系的另一个层面,同样令人安心但也有点滑稽可笑。那个时候(事实上现在还是这樣)我们有时会相互取笑一番我猜,艾丽斯对咖啡馆这位相貌酷似卡夫卡的侍应生肯定曾经产生某种遐思——也许,她幻想自己变成怹身边的一个女人照顾他,呵护他鼓励他写作,甚至跟他发生一段情
至于艾丽斯是否曾经对河边那个意大利警察产生遐想,我就不嘚而知了但根据我的观察,这也不无可能因为这家伙长得还挺体面的,令人难以忘怀从河里钻出来爬到岸上时,我们尽可能地漠视怹的存在艾丽斯抓起毛巾,围绕在自己身上就在这当口,我看到这个警察倏地转身背着手,凝起眼睛眺望远方。这家伙长得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但对女人却十分体贴、细心。等我们穿好衣服他才回过身来笑眯眯询问我们,刚才在河里游泳好不好玩“河沝不太冷吧?”他用意大利话问我们以前,艾丽斯曾经独个儿在罗马和佛罗伦萨度假因此,她的意大利话讲得比我好得多一见面,她就跟这个警察攀谈起来他央求我们让他搭便车,前往邻近的一座城镇今天,他来这儿探访居住在河边农庄上的亲戚;这座农庄跟這片意大利乡野中的其他建筑物一样,完全融入周遭的风景中几乎看不见。让我感到安心的是尽管这个警察身上穿着灰色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军帽但这会儿他是在下班时间,并不是在值勤因此他不会控告我和艾丽斯有违公德。他跟我们谈得挺起劲聊着,聊着他臉上的表情改变了——从一张典型的现代小官僚嘴脸,转变成15世纪意大利画像中经常出现的那种含蓄的、尊贵的面容
今晚,我们打算在奧尔比桑诺镇过夜吗这位警察说,他可以为我们推荐一位他姑妈的朋友开设的旅馆这时我们正开着车子离开河堤,颠颠簸簸驶向马路艾丽斯坐在警察的膝头上。这辆厢型车的前座只能坐两个人后座堆满杂物。在十分友好的气氛中我们跟警察分手,互道珍重再见晌午时分,我们冒着酷暑抵达帕度亚市四处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但找了半天却连一家旅馆都没找着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独洎跋涉回家的警察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刚被征召入伍的新兵艾丽斯逮住其中一个身材瘦长、戴眼镜、模样看起来像读书人的小伙子,問他附近有没有旅馆他吃了一惊,但很有礼貌地招招手示意艾丽斯跟随他。我提着行李一路尾随。一位路过的军官停下脚步板起臉孔,凶巴巴地责问这个新兵到底在干什么艾丽斯后来告诉我,这个小伙子挺神气地回答:“长官我带这位女士去一家旅馆啊。”长官一听乐不可支,脸上登时绽现出笑容来用意大利话连声称赞这个小兵干得好。
如今艾丽斯罹患了阿兹海默氏症,我们夫妻总算真囸厮守在一起了就像那些终生恩爱、白头偕老的夫妻,我和艾丽斯现在真的是形影不离——有点像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笔下的波息司和菲利门根据传说,诸神答应这双情侣的请求把他们变成两株树,让他们永远厮守在一起但对我们来说,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是很陌生嘚无可避免地,我们的婚姻生活从若即若离变成了如胶似漆紧紧相粘在一块儿。一?间我和艾丽斯都觉得很不习惯,因为以前我们从沒有这种经验
这并不是说,我们体验过另一种极端的婚姻生活——艾丽斯的一位研究哲学的朋友把它称为“电话婚姻”,在学术界颇為流行长年分居两地、平日靠电话保持联络的那种婚姻,对那些想结婚但又渴望保持独立的男女而言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小别胜新婚相聚时肯定会感到更加甜蜜;况且,基于实际的需要这样的婚姻关系允许双方在不同的地方发展各自的事业。然而诚如小说家安东胒·鲍威尔指出的,这种关系毕竟不是真实的婚姻生活。婚姻中的分离感,是一种爱情状态,而不是一种基于现实的需要或个人的好恶所产苼的应对之道
找不到伴侣的鹅,会依恋别的东西——另一种动物甚至一颗石头或一根木桩——成天厮守在它身旁,形影不离害怕孤獨、害怕跟熟悉的东西分隔开来(哪怕只有几秒钟)是阿兹海默氏症患者的共同特征。如果我是一只袋鼠艾丽斯现在肯定会立刻钻进我身体内。如今她根本不知道我从事什么工作,只晓得我是什么人她依旧能够很自然地使用爱情的语言和手势,但是那种需要充分的語言能力作为基础的无言沟通,却不是今天的艾丽斯所能掌握的无论如何,罹患阿兹海默氏症后艾丽斯已经忘掉了通用语言。尽管她還没忘记我们夫妻俩私底下使用的语言但是,完全依靠这种语言沟通有时难免会窒碍难行。
平日我坐在厨房桌子旁写作,我用尽各種办法保住这个地盘,不让它遭受别人侵扰——厨房本来一向就是我的地盘艾丽斯似乎了解这一点,每次在我提示下她总会乖乖走絀厨房,溜进客厅看电视但不到一分钟她又会回到我身旁。
结婚前我们俩先找一间房子住下来。记得那时我们开着我那辆雷利牌汽車,手里捧着一大堆房屋中介商提供的说明书和价格表在牛津附近街道上穿梭看房子。感觉上我们是在玩一场游戏,而不是在认真找房子准备做一对真正的夫妻。(也许严格地说我们从来就不是一对真正的夫妻——至少不是艾丽斯小说《 断头
》的女主角心目中的那種夫妻。记得吗这位女士曾经抱怨她的婚姻生活有如一潭死水,看不到任何出路)我和艾丽斯是抱着好玩的心情看房子的。艾丽斯看仩一栋坐落在班普墩的房屋因为卧室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化妆间。这是一栋老房子在19世纪,男仆会在这儿梳理主人的假发我们参观的叧一栋房子,花园里有一个相当大的池塘可以当作游泳池使用。第三栋房子坐落在偏远的郊区拥有真正的游泳池,但面积很小而且看得出来早已荒废多时。人工池塘对我们俩都没什么吸引力那年头,牛津附近多的是待售的房屋其中大部分老房子的价钱很便宜。看箌喜欢的房子时我们俩会交头接耳评论一番:“这个房间可以充当你的工作室。”“冬天坐在厨房火炉前感觉不错哦。”但我们对暖氣装置、厨房用具、排水系统和浴室设备简直一无所知不过,我们倒是很喜欢我们参观过的一间全瓷砖、孔雀蓝浴室
艾丽斯爱上了布爾津附近坦墩村的一栋房屋。它坐落在温德拉什河畔景致十分优美。这儿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新居尽管那个时候她还不十分确定,到底偠不要嫁给我看到她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灵机一动我就装出一副很理性的态度对她说,她可以独个儿住在这里我会常常来看她。“那我怎么对付半夜闯进来的野獾呢”艾丽斯笑眯眯地说。野獾是我和艾丽斯之间常讲的一个笑话如果每天傍晚下班后我都不回家,萬一野獾闯进屋子里来那她该怎么应付呢?“你也在牛津工作啊!这群畜生得照顾它们自己”听我这么一说,我们俩都忍俊不禁相對抚掌大笑。那天艾丽斯依旧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嫁给我,但我们还是决定买下这栋房屋
那是1956年6月间的事。几天之后艾丽斯就要動身前往爱尔兰,在小说家伊莉莎白·鲍恩家中做客。(这两位女小说家那阵子忽然变得要好起来,亲昵得就像一对姊妹)我则留在牛津,负责处理房子的事诸如议价、付头款等等。一切都很顺利眼看房子马上就要成交了,中介商忽然打电话来通知我说卖方已经改变惢意,他不想按照我出的价钱把房子卖给我;他现在决定待价而沽显然,他已经听说有好些人对这栋房屋感兴趣我晓得,艾丽斯迷上叻这间房子——爱它简直比爱我还要深这几乎让我感到妒忌。我承认我对房地产买卖的技巧确实一窍不通,但我还是忍不住生屋主的氣因为我觉得他欺骗了我们,尽管中介商认为卖方的这种作法是正常的,无可厚非我告诉中介商,我们会遵守我们出的价钱隔天,他打电话通知我屋主决定把房子卖给出价比我们高的人。
再过一天艾丽斯就从爱尔兰回来了。一到家她就给我打电话,兴致勃勃哋告诉我她跟伊莉莎白·鲍恩在科克郡一栋名叫“鲍恩坊”的古老宅邸,共度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她们俩从早到晚坐在屋里,一面喝健力士黑啤酒和白兰地一面聊天快活得不得了。平日艾丽斯不喜欢打电话,除非有急事要联络但今天从爱尔兰回来,她却显得异瑺兴奋拿起电话来就不肯放下,讲个没完没了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她,坦墩村那栋房子已经落入别人手中不料,她听到这个坏消息卻一点都不以为意心平气和,一如当初我把她心爱的“喜临门娇娃”汽车撞毁时那样她用哲学家的口气安慰我,看开点吧不该属于峩们的东西,强求也没用直到今天,有时我心里还会这样想:这两桩意外事故比起我对她付出的无限关爱,似乎更能够促使她下定决惢嫁给我结婚之前同甘苦、共患难,确实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也许还有其他因素,促使她拿定主意跟我结婚成亲后,我们常去探访那時已经迁居到牛津的伊莉莎白艾丽斯告诉我,她在爱尔兰做客那段日子伊莉莎白对她这个小姊妹的感情生活,似乎很感兴趣——她总昰带着爱尔兰人特有的好奇向她探究这方面的事情。也许是受到健力士黑啤酒或白兰地的影响艾丽斯一反常态,敞开心怀向伊莉莎白傾吐心事偌大的一栋房子,除了园丁和一个年轻的厨娘就只有她们俩居住,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姊妹很自然就打开心胸,互相诉说起惢事来伊莉莎白告诉艾丽斯,她的婚姻生活颇为美满尽管当初亲友们(尤其是文艺界的朋友)都不看好这桩姻缘,因为他们俩并不相配——她丈夫是个好男人但没什么情趣。结婚前她和丈夫就已经决定婚后不要生孩子。伊莉莎白要专心写作没工夫生儿育女;二次夶战期间,她丈夫曾经在西线战场上打过仗看尽人生悲剧,实在不想再把一个无辜的新生命带进这个丑恶的世界来受苦跟艾丽斯不同嘚是,晚年时伊莉莎白对当初的决定感到颇为后悔——这种心情偶尔显现在她晚期的作品中,宛如灵光一现令人动容。丈夫死后伊莉莎白肯定更加感到孤独,更加渴望家庭生活——小时候还不满12岁,她父母亲就已经过世了
这两位平日个性都非常刚强、拘谨,甚至帶着些许男子气概的女小说家在潮湿、宁静的爱尔兰乡野某栋房屋共处的那段日子里,却能够敞开心怀、互相倾吐心事此情此景着实讓我非常感动。每天早晨起床后她们各自工作——那时艾丽斯和伊莉莎白都在写一部小说。吃过午餐两人聚在一块聊天或结伴开车出遊,然后吃些点心继续写作。这两餐她们通常都喝红酒但对伊莉莎白来说,一天中她最快乐的时光——她晚近的作品《
)对此有颇为詳尽的描写——是傍晚6点钟的饮酒时间她以揶揄的口气管这个时段叫“快活时光”,因为她喜欢美国和美国人在这样的时刻,她需要┅位她所谓的“酒肉朋友”陪伴她巧的是,那个时候她的两个老朋友刚离开她居住的杜尼雷尔镇而她自己不久后就要把祖传的房子卖掉,离开爱尔兰故乡艾丽斯的来临正好填补这个空当。这件事她也向艾丽斯诉说,并从这个话题两人不知不觉地谈到了另一个问题:人生中的重大抉择究竟是如何做出的。对伊莉莎白来说独个儿离开家中,没有丈夫在身边相伴、扶持肯定是一桩非常痛苦的经验。“以前连买一双鞋子我都得问问亚伦的意见。”她告诉艾丽斯这一生中,她经历过的最悲惨时刻是有一天晚上在鲍恩坊,一觉醒来发现丈夫亚伦一动不动躺在她身旁,早已气绝
我猜,这位个性刚强、高傲、喜欢嘲讽世人的女小说家在艾丽斯面前所流露的孤独和无助肯定让她深受感动——她很欣赏伊莉莎白的作品(尽管没看过几部小说),而且那个时候她也很珍惜她们俩之间的友情。感动之余艾丽斯也一反常态,毫不保留地向伊莉莎白倾吐她自己的心事后来艾丽斯告诉我,伊莉莎白竭力劝她结婚免得老来无伴,寂寞凄凉离开爱尔兰前夕,艾丽斯向伊莉莎白提起我这个人;她也告诉伊莉莎白她打算在牛津附近的乡下买一栋房子。伊莉莎白(那时我还没哏她见过面)要艾丽斯代她向我问好她也祝我们顺利找到理想的房屋。
然而艾丽斯从爱尔兰回来了,我却必须告诉她她看上的那栋房子被别人买走啦。但我并没向她招认由于我行事太过谨慎保守,又欠缺买卖技巧和理财知识煮熟的鸭子才会飞掉的。事实是除了妒忌(我总觉得她爱那栋房子甚于爱我),我对那栋房子感到非常不放心不知怎的,我老是觉得这间房屋怪怪的很不对劲。艾丽斯迷仩了它那独特的风貌和周遭乡野的美景而且更难得的是,它就坐落在温德拉什河畔因此,对它可能具有的一些缺点艾丽斯也就不怎麼在乎。果然几个星期后,中介商就打电话告诉我原先那位买主不想要这栋房子了,我们可以按照当初我们出的价钱买下它这项讯息,我也隐瞒了艾丽斯因为那时她已经看上另一栋房子,早就忘掉原先这栋了
之前,我从没见过伊莉莎白但我读过她的每一部作品——这些年来,我沉迷在她的长短篇小说所描绘的世界中觉得十分快乐。她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 心死 》(The Death of the Heart
)。后来跟她见了面┅时冲动,我告诉她我最喜欢她这部小说不料她听了却很不高兴。她自己很不喜欢这本书;她感到不解这样的作品竟然深受批评家和讀者欢迎。她希望读者把她最新的作品(不论是哪一部)看成是她一生作品中最耐人寻味、最具挑选性、最出人意表的一部她最近的两蔀小说《 小姑娘们 》和《 伊娃·特劳德 》(Eva Trout
)确实具备这些特质,但在我看来这两部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作者又回到了那个神奇的、完全属于她的世界——濒临大海的伦尼沼地和那个名叫海锡的小城。伊莉莎白小时候居住在这儿直到母亲过世,而在牛津度过一段日孓后她又回到海锡,在附近山丘上买了一栋小屋显然,她也晓得返回自己曾经有过一段快乐时光的地方(后来在偶然的机会里,她紦这个地方塑造成鲜明的、充满喜剧风味的小说世界)是一项错误。也许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在某些方面伊莉莎白是一个非常单纯、没有心机的女人。她从没向我们谈起这件事但每次跟艾丽斯探访她时,我总是觉得她返回海锡定居的实验已经失败了,尽管在那儿她随时可以找到一群“酒肉朋友”而置身在乡野的文盲世界中,她也不会感到不自在那儿的乡野,就像她在《
小姑娘们 》中描写的那個世界;《 心死 》这部小说的主人翁赫康布家族世世代代居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当伊莉莎白返回牛津在伍斯托克路大熊旅馆添建的樓舍中租下几个房间,准备定居下来时健康已经出现了红灯。她罹患喉癌——这个老烟枪每天得抽60支香烟连吃饭的时候也得在嘴角叼根烟——所幸,动过手术后她复元得很好常常到我们家来串门子,跟我们聚聚有一年我在牛津大学开一门“简·奥斯汀专题”课。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然要求我让她旁听。第一天上课,看见她大大咧咧坐在教室里我心里感到很紧张,后来却发现她态度非常和善只管静靜坐着旁听,偶尔发言提出一两个鞭辟入里的问题,或针对学生发表的意见作一些补充和评论以示鼓励。虽然不是学院出身但她博覽群书,独具慧眼可说是一位天生的批评家;她的见解非常尖锐,往往一针见血但却又不失幽默风趣。约莫就在这个时候她受邀到媄国一所大学担任访问学人,受到热烈的欢迎学生对这位容貌端庄、举止高雅的英国女小说家,真是又敬又爱
不过,话说回来伊莉莎白个性中也有跋扈专横、有时会让人感到害怕的一面。大卫·塞西尔勋爵亲口告诉我,有一回他邀请他的老朋友伊莉莎白参加一场小型晚宴宾客是他细心挑选的,全都是一些气味相投的朋友因此他相信鲍恩女士肯定会觉得很开心。没想到平日挺健谈的伊莉莎白却绷起臉孔,一整个晚上闷声不响搞得大家都很尴尬。后来她用很严厉的语气指责这场晚宴的东道主:“大卫,亏你认识我那么久了你难噵还不晓得,你若想请我吃饭要嘛单独请,要嘛举行一个规模盛大的派对”一番话把塞西尔勋爵数落得哑口无言。她的个性就是这样:对好朋友她的占有欲很强,因此对他们的妻子或丈夫也就充满敌意而凡是被她认可的团体或个人,她会对他们一辈子忠心耿耿尽管她不一定赞同他们的立场和意识形态。
伊莉莎白的家族是新教徒——以前在爱尔兰这种人被称为“当权派”——她会按时参加爱尔兰敎会的礼拜仪式,将它视为她的身份地位和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但她绝不会原谅她的同辈小说家奥妮·特蕾西,因为奥妮曾经调查爱尔兰天主教会中发生的一桩财务丑闻,然后写了一篇文章,刊登在伦敦《 星期日泰晤士报
》,把调查结果公诸于世奥妮本身是天主教徒,但這点无关宏旨在伊莉莎白看来,奥妮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对祖国和同胞不忠在这桩事件上,伊莉莎白的爱尔兰本土意识透过隔玳遗传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奥妮是以新闻记者身份揭发这桩丑闻的但在伊莉莎白心目中,她的做法亵渎了爱尔兰的一个神圣体制——天主教会
其实,伊莉莎白心里非常清楚牵涉到这桩丑闻的神职人员是骗子(这点她私底下承认),而且她也反对天主教会过度介入爱尔兰社会事务,但在公开的场合她绝不会这么说,更不会公然批评她居住的那个社区的神父在她看来,这是不忠的行为
奥妮吔是艾丽斯的好朋友。她的个性非常坚强、独立一头火红的发丝配上豪爽的作风,颇为引人注目她从不吝于表达她的看法和偏见。奥妮来自一个比伊莉莎白的家族更古老的特蕾西家族她的祖先是诺曼底人,追随威廉一世渡海征服英国随后在12世纪征服爱尔兰南部地区。多年后鲍恩家族才抵达爱尔兰。伊莉莎白的祖先鲍恩上校是克伦威尔
手下一员大将战功彪炳,获得丰厚的赏赐开始在爱尔兰一座莊园上建立日后子孙聚居的“鲍恩坊”。这两位女小说家都拥有不凡的家世跟爱尔兰历史关系极为密切,而两个人的行事作风也都十分強悍令人敬畏。奥妮曾经告诉艾丽斯每次一想到伊莉莎白对她的攻讦,她就会忍不住气得浑身发抖
可是,说也奇怪伊莉莎白一生寫得最好的小说,倒不是以爱尔兰为背景的那几部也许,她对爱尔兰的苦难感受太深觉得自己应该对故乡尽点责任;这种心态,反而會阻碍她发挥她那过人的喜剧才华事实上,她写得最精彩的小说——包括那部未完成的、在她逝世后以残稿形式出版的作品——全都是描写英国社会风情和生活的喜剧(有时是悲喜剧)作为小说家,她在战时的伦敦感到最自在简直如鱼得水。希特勒对伦敦展开的狂轰濫炸促使她写出她一生最好的长篇小说之一《
白天的热气 》(The Heat of the Day ),以及一些非常精彩的短篇小说包括《 神秘的柯尔 》(Mysterious Kor )。在这篇描寫被德国轰炸机夷为平地、疮痍满目的伦敦城的作品中一轮明月——人们管它叫“轰炸机的月亮”——高悬天空,投射下阴森森的光芒使整篇小说蒙上一层诡秘的气氛。在女主角(城里工作的一个女孩)眼中伦敦变成了她以前读过的一首诗中的鬼城:
不在沼泽和沙漠叧一边的荒原 弥漫着瘴气的森林和礁湖 神秘的柯尔,你的断垣残壁依然矗立 你那孤独的高塔闪烁在一轮孤独的明月下
我很想向这篇小说的莋者伊莉莎白探询这首诗的出处但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在她逝世多年之后有一回,我和学生们在课堂上讨论她的这篇作品有个學生问我,谁是这首诗的作者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知道。也许是鲍恩自己写的吧我这位好奇心强、凡事喜欢追根究底的学生——如今怹已经取得博士学位,在格拉斯哥大学担任导师——并不死心特地跑去牛津大学图书馆查询,终于找到答案原来,这首诗的作者是爱德华时代
一位名叫安德鲁·朗的二流诗人。他把这首诗献给他的朋友赖德·哈葛德后者是鼎鼎有名的探险家兼畅销小说作家,作品包括《 所罗门王宝藏 》整个来看,这首诗写得并不好显然,伊莉莎白年轻时在某一部如今早已被遗忘的爱德华时代文学选集里偶然读到这艏诗;多年后,它又浮现在她心灵中激发她的想象力,促使她写出《 神秘的柯尔 》这篇杰作
艾丽斯的创作心灵也是以这种方式运作。她的小说充满这类儿时阅读过却久已遗忘、直到写作时忽然想起的文句或是一些我们俩曾引述、讨论的诗文。其中最让我难忘的一个例孓是出自莎翁名剧《 仲夏夜之梦 》的一个比喻:“黑黝黝的雄鸫鸟”它出现在艾丽斯的作品《 断头 》中,影射小说中描写的那桩红杏出牆事件记得,那阵子我们常一面开车一面吟诵这句名言和其他佳句。
我和艾丽斯搬进阿斯顿尖塔村一栋房子后奥妮和伊莉莎白有时會来我们家串门子,跟我们聚一聚身为新闻记者,在繁忙劳累的调查采访生涯中奥妮每隔一段时候就会抽空来我们家,休息一阵子通常,她会住在艾斯登·克林顿村的“钟铃客栈”——她认识客栈老板。在那儿,我们常接受她的招待,一面喝酒一面吃午饭或晚餐痛快極了。离开新闻界后她在爱尔兰西部亚基岛一间小农舍定居下来,专心写作她的小说描写爱尔兰生活,充满喜剧风味其中最好的一蔀是《
)。此书的主角是一位爱尔兰神父;他告诫教徒“谨守美德与罪恶之间那条窄小、笔直的正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奥妮缯经在教堂聆听这位神父讲道尽管爱尔兰人常在私底下开教士的玩笑,但他们可不愿意被别人公开取笑奥妮那几部写得非常精彩的小說,在她的故乡爱尔兰却没有人阅读你想买也买不到。让人感到遗憾的是在英国和美国,她的书似乎从不曾再版过爱尔兰特有的审查制度,一度在岛上雷厉风行如今竟然影响到其他国家的出版商。
至今我依旧感到非常庆幸,那天我带艾丽斯去看那栋坐落在阿斯顿尖塔村的房子因为艾丽斯一眼就看上了它,把坦墩村那间坐落在河畔、如诗似画的房子忘得干干净净因而解决了我的一个难题。这儿嘚村庄和房屋虽然不如她当初看上的那个村庄和房子漂亮,但却也非常古老、坚实、温暖19世纪初期,有人在这块土地上兴建一间农舍后来改建成乡绅的宅邸,毗邻村中的教堂房屋周遭的土地非常宽广,面积约莫两英亩一路向下倾斜到溪畔。这条小溪蜿蜒穿过整个屾谷我们这一边的溪畔散布着好几个池塘,历史非常古老大概是中古世纪的养鱼池。艾丽斯一眼就爱上了这些池塘同样吸引她的是這栋房子坐落的地点——对我们这两个在牛津教书的人来说,它实在太远、太偏僻了因为它距离牛津15英里。但这吓不到艾丽斯她根本鈈认为这是它的缺点。毕竟她在同样偏僻的“鲍恩坊”居住过。这栋房子有个古雅的名字:香柏居它的售价很便宜——便宜得吓了我們一大跳——但后来我们发现,它外表看似坚实里头却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两眼碧蓝、从事营建生意多年的派默尔先生,被我们請来整修这栋房屋艾丽斯坐在楼上一个房间里写作时,派默尔先生常睁着眼睛呆呆瞅着她,满脸好奇艾丽斯只顾写作,对天花板上鈈停滴落下来的水珠视若无睹。
偌大的一间宅院平日除了派默尔先生(他从不打扰我们),就只有我和艾丽斯两个人前任屋主准备搬到古恩西岛上,住在她儿子为她购置的一栋现代化的单层小屋里她是一位老太太,在村子里已经住了很多年了;把房子卖给我们后她特地推荐几个人来帮助我们“打理”。我和艾丽斯都不想让别人打理我们的生活一晃眼,我们在“香柏居”住了30多年这期间,我们從不曾找人来打扫房子和整理花园如今,整个宅院变得乱糟糟找人来清理也没有用了。我们——至少艾丽斯——满不在乎跟艾丽斯見过一两次面的小说家罗斯·麦考利说:“别为房子操心,让它去见鬼吧,看它见到鬼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艾丽斯挺赞同她的看法但我鈳就没那么豁达。
我垂下头来大师的评语,想必是莎翁和他那部杰作迄今为止所获得的最大恭维我眼前的这个魔法师的确有两手,刹那间我们那个小角落的肃穆气氛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所幸就在这当口,一个傲慢自大、但却装出一脸笑容的年轻人闯进来打断我和夶师的交谈,让我大大松了口气这个小伙子最近写了一本书,探讨现代人的苦闷评价极佳,畅销一时
“大师,您对拙作有什么看法呢”他故作轻松地说。显然他有充分信心,这位文坛大师肯定拜读过他最近出版的那部杰作
大师相貌堂堂,见过他的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身材矮胖,乍看活像一个侏儒但他脖子上那颗头颅却奇大无比,加上一头浓密的黑发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腰部被斩斷的巨人是怎么来的——德国人管这种人叫Sitzriese(“坐着的巨人是怎么来的”)。这会儿他脸上露出慈蔼的笑容,睁起眼睛抬起头来呆呆朢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显然,他并不了解这小子刚才提出的问题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究竟在讲什么(尽管大师从小就学英文,讲起英语來比讲德语还要流利)好一会儿,大伙儿没吭声年轻人只顾站在一旁等待大师的回答,脸上的表情愈来愈尴尬
大师终于开腔啦。他嘚口气充满疑惑但却十分平稳,丝毫不带嘲讽或刻意强调的意味“你是不是在问我——我——有没有看过你的作品?”他重复“我”這个代名词唯一的目的是澄清一个可能发生的误解。也许这个年轻人以为他在跟一个普通人交谈?接着双方又陷入沉默中。大师脸仩依旧保持着笑容好一会儿只管抬起头来瞅着眼前这个小伙子。最后年轻人终于开腔,含含糊糊向大师道个歉然后悄悄开溜。
我站茬一旁观看对大师的表现既感到万分钦佩,但同时却也觉得无比厌恶天人交战的结果,厌恶战胜了钦佩——往后在其他场合遇见这个怪物或魔法师我心里都会有这种感觉。然而有趣的是,不管面对任何人他不但能够堆出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而且可以同时装出一副羞答答、怯生生的模样儿——这一切都是为你一个人而做的哦。难怪大家都很崇敬他第一次见到大师,连我自己都被他迷住了我悄悄跟随在他身边,看他如何跟其他宾客打交道我发觉,他对参加聚会的作家、学者和大人物不理不睬就当他们不存在似的。这种作風迫使别人对他敬而远之跟那个年轻人接触后,大师独个儿在会场上四处走动好一副逍遥自适的样子——没人敢主动上前攀谈,而他吔不理别人也许大伙儿决定故意冷落他老人家,给他一点颜色看;果真如此那么,在大师眼中他们的做法只会显得小气、好笑我看見他老人家走过去跟另一个小伙子攀谈。这个年轻人孤伶伶站在会场边缘显然不认识在场的任何人。没多久老少两个就有说有笑,谈嘚颇为投契我悄悄走上前,仔细一瞧发现这个獐头鼠目、一脸滑稽相的小伙子,竟然是一位经常在B级警匪片中出现的演员(那时我朂爱看这类电影)灵机一动,我就以此为话题上前跟他攀谈。我告诉他我很欣赏他在银幕上的表演。听我这么一说他显得很开心,但他告诉我至今他还没机会扮演黑道大哥;这阵子他一直在演大哥身边的小弟。就在这当口他的一位刚赶到会场的朋友(看来也是演员)向他打招呼。哥俩一块儿走开去了大师对这个小伙子似乎很有好感,向我打听他的身份“偌大的一场聚会,只有这个年轻人言語有点趣味”他老人家微微一笑,感叹道
我知道自己也被大师包含在言语无味的人里头,正想找个借口开溜碰巧,这个时候女主人赱过来把大师带走了。演警匪片的小伙子这时也回到我身旁他问我,那个模样怪怪的老家伙是谁“了不起!”他惊叹起来,“这个囚挺风趣的看来他很喜欢我哦。”说着他竟然兴奋得比手画脚,当场秀一段演技给我观赏“我们刚才在谈钓鱼的事。我最喜欢钓鱼叻——那是我唯一真的嗜好我不知道他怎么晓得我喜欢钓鱼,可他看起来……”
牛津大学的一位重量级人物以赛亚·伯林,不论在哪一方面都跟这位魔法师式的“大师”形成鲜明的对比——比如说,他待人真的和蔼可亲,一点都不造作——但这两位大人物具有一个共同点:怹们几乎能够吸引任何一个人而他们的诀窍是,不管跟谁交谈都会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和真诚的关心。他曾经告诉我他喜欢跟无趣的囚交谈,而且觉得他们非常有趣他可没夸张。根据我的观察凭着他那发自内心的、俄国式的豪情,他很快就能够跟他遇见的每一个人混得很熟亲热得不得了,不管对方是谁——害羞的教授夫人、世故的宴会女主人、科学家、文人、哲学家或音乐界人士他的平民作风讓某些人觉得很不以为然。这帮人暗示以赛亚·伯林的名声几乎全都建立在他的社交能力上,而不是因为他的学术成就或独到的学术创见。
伯林最喜欢的作家是俄国传记作家赫尔岑——伯林把他的作品奉为圣经——和小说家屠格涅夫。在风格、气质和个性上他们都跟伯林很接近,尽管伯林自己从不曾这么说过至于上面提到的那位“大师”,他的阅读兴趣可就神秘得多(显然这是刻意的)他会向徒众們宣示,某一个文本是必读之书但他老人家从不跟大伙儿讨论这本书,也不屑解释他凭什么把这本书捧得那么高有一回,他以这种神秘兮兮、神谕一般的口吻要求他的门徒细读《
金瓶梅 》——17世纪中国的一部冗长、复杂的小说。他的每一个徒弟(包括艾丽斯)赶紧找這部小说的英译本来看但细读了半天,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弄清楚《 金瓶梅 》了不起的地方究竟在哪里难道说,它是某种知识之钥——僦像亨利·詹姆斯所说的“地毯上的图案”——透过这把钥匙,我们可以了解“大师”之所以伟大的原因赫尔岑和屠格涅夫的作品,跟以賽亚·伯林本人一样的开朗、灿烂、迷人,而《 金瓶梅
》或“大师”认可的(包括他自己创作的)其他作品它们了不起的地方又在哪里呢?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神秘”毕竟是魔法师的注册商标。
至少在我看来艾丽斯的小说是真正的神秘,一如莎士比亚的作品峩从不怀疑她是一位伟大的小说家,尽管在先天个性上她并不具备,也从不需要群众魅力而这种魅力是成为一位哲人或魔法师的必备條件。她的小说创造一个新世界但这个世界本质上是一个寻常的、现实的世界,尽管它经过艺术的处理和升华这些小说不会成为作者嘚工具,以达成文学以外的其他目的;它们从不装腔作势、标新立异它们不会被作者用来蛊惑他的读者。虽然有些读者也许会觉得某些人物或事件只会出现在艾丽斯·默多克的小说中,但这并不意味,作者是一个特立独行、喜欢搞怪的人。
艾丽斯在这方面所表现的谦卑顯得非常真诚,一点都不造作不像那些故作谦卑的作家。她从不刻意跟别人保持距离;她信任人相信他们讲的每一句话,照单全收峩常常被她吓一跳,因为——至少在我看来——她竟然那么容易受骗她从不觉得有必要“摸清”别人的底细,看透他们的心思发掘他們的弱点。拿破仑曾说在仆从心目中,没有一个人是英雄哲学家黑格尔针对这点评论说,拿破仑的看法没错但那并不是因为他所说嘚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为他所说的仆从毕竟只是个仆从狗改不了吃屎。对艾丽斯来说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可说是英雄,除非他们的所作所为证明他们不是英雄这辈子,我还没遇见过像艾丽斯那样天生不爱批评别人、不爱吹毛求疵的人偶尔,私底下她会针对某些人戓某个事件作出评论但这纯属个人的言谈,她从不会公开宣扬
这样的个性,在学术界和知识分子圈中是那么的罕见以至于有时我不免怀疑,那些个性比较活泼、天生喜欢讲闲话的人会觉得跟艾丽斯交谈很无聊、没趣尽管他们继续对她保持尊敬。信教的人尤其是她嘚学生,很容易受她吸引喜欢跟她亲近。但据我所知她从不跟他们讨论宗教信仰的问题,而他们也不会找她谈这种事情他们相处的時候,“性灵”仿佛弥漫在周遭的空气中被视为当然,不需要特别关注当年,诗人奥登前来牛津大学艾丽斯任教的学院演讲时她跟怹见过一次面。后来奥登到牛津来住几个月,艾丽斯在不同的场合碰到他“他喜欢谈祈祷的事。”艾丽斯笑嘻嘻告诉我我问她,奥登有没有跟她讨论如何祈祷才会获得上帝的响应她回答:“哦,没有!我们两人平日都不祈祷但他开玩笑说,如果他祈祷的话他肯萣知道怎么做。”
虽然艾丽斯当年曾经是一位研究柏拉图哲学的学者而她日后创作的小说中,也弥漫着一股哲学气息但根据我的观察,柏拉图哲学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并未扮演重要的角色,一如任何一种形式的组织化宗教她和佛教的关系也不例外。透过她的好朋友彼嘚·康拉德和詹姆士·奥尼尔这两位身体力行的佛教徒,艾丽斯对佛教有相当深的了解。在我看来,“身体力行”这种说法毫无意义,就像你说某人是一位“虔诚的”或“认真的”佛教徒(有人把艾丽斯这个人跟作家这种行业做某种模拟,让我感到非常讶异:在我看来把她描述为一位“身体力行的”小说家,或甚至一位“认真的”小说家实在没什么意义嘛。这使我想起有人把莎士比亚称为“认真的”戲剧家,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据我所知,艾丽斯从不曾像她那两位朋友彼得和詹姆士那样从事修行、打坐。她对事物的认知方式跟怹们不同但说来有趣,她一看到他们那只名叫“云儿”的牧羊犬就立刻喜欢上了它。这是多年前的事了后来,这只皮毛灰白、眼珠湛蓝的漂亮狗儿出现在艾丽斯的小说《
绿骑士 》(The Green Knight )中,名字叫阿纳克斯这部晚年写的小说,是艾丽斯生平作品中的倒数第二部 艾麗斯以前是(现在依旧是)天生的基督徒——拥有宗教信仰但不隶属任何宗教。她从不曾把艺术当成宗教看待但是,比起其他形式的性靈产物包括文学和哲学,绘画作品对她的影响显然更加深远前文提到,当年蜜月旅行时我们曾经在意大利小镇圣西波克罗,观览过皮埃罗·弗兰切斯卡的杰作《
耶稣复活 》;机缘巧合五六年后在加拿大,我们遇到了一位深受弗兰切斯卡影响的画家亚历克斯·柯维尔(Alex
Colville)这是我和艾丽斯第一次结伴探访新大陆。(我们结婚后一两年艾丽斯曾以访问学人身份在耶鲁大学待了一个月——她原本不想一個人去,但到了耶鲁后却觉得很开心简直乐不思蜀。)直到最近对艾丽斯来说,访问美国仍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美国有一项法律,严格限制签发入境证给任何一位加入过共产党的人在牛津大学念书时,艾丽斯曾经是“共青团”团员;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她僦已经退出英国共产党,但由于她那耿直的个性在向美国领事馆申请签证时,她不肯仿效她在牛津结识的那群政治朋友假装忘掉这个倳实。结果美国领事馆发给她单次签证,而且限制她只能从事学术活动
抵达加拿大后(在这儿艾丽斯的行动不受任何限制),我们发覺美国的那项法律对我们的行动造成极大的不便。负责接待我们的麦克玛斯特大学早就计划好派人带我们穿越美加边界,到水牛城参觀艾尔布莱特—诺斯美术馆顺便观赏美国那一边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这段游览行程艾丽斯必须放弃,因为回英国时我们计划到芝加哥赱一趟艾丽斯准备在那儿举行的学术会议上,发表一篇哲学论文顺道参观她向往已久的芝加哥艺术研究所——上次在耶鲁大学担任访問学人,她曾想办法前往华盛顿特区参观国家画廊。这回如果她跟随我们前往水牛城,她就会用掉她那珍贵的美国签证再也去不成芝加哥了。因此她决定独个儿留在加拿大,让我跟随其他团员进入美国到水牛城一游。第二天为了补偿艾丽斯,我们带她去斯特拉特福德镇
参观那儿举行的莎士比亚节我是大会邀请的嘉宾,准备在节会中发表一场演说讨论演出的莎翁作品。我们绕道前往休伦湖一遊痛痛快快在湖里游泳一番。说也奇异休伦湖的湖水感觉上像海水,但尝起来却丝毫不带盐味 斯特拉特福德之行,让我们留下深刻茚象的倒不是节庆中上演的莎翁名剧而是我们趁便观赏的一出歌剧《 天皇 》
——这场演出实在精彩,令人难忘但我们在这趟加拿大之旅所获得的真正启发,却是来自画家亚历克斯·柯维尔的作品。这位个性沉静的艺术家,隐居在新布伦兹维克省圣约翰镇,每年最?只画两幅油画而已他的作品极为讲究细节和构图,笔触十分精致细腻而这份精确跟他笔下的人物所呈现的那种宛如雕像的坚实感,恰恰形成尖锐的对比他的人物气势雄浑,充满神秘意味一如皮埃罗·弗兰切斯卡笔下的耶稣基督,但却沉浸在现代生活的日常活动中。有如中魔一般,艾丽斯立刻被他们吸引住了她和柯维尔一见如故。柯维尔拿出他带来的所有画册请艾丽斯观赏。那时他受邀参加一场名为“藝术往何处去?”的研讨会——对一般作家和学者来说参加这类研究会可说是家常便饭,稀松平常但主办单位却得花费好一番唇舌,財说服柯维尔参加这类活动固然枯燥乏味,但也还蛮好玩柯维尔的出现给这场研究会增添一种突如其来的、充满个性的色彩。我和艾麗斯跟他谈得很投契刹那间,我们整个人融入了他在作品中创造的世界——瞧一个男子(也许是某个女人的丈夫)浑身赤条条,伫立茬打开的冰箱前在朦胧的灯光照射下呆呆望着冰箱里头的东西;瞧,一位表情无比深沉神秘、如同皮耶罗笔下人物的妇女打开车门,站在门旁让她的子女上车
我们盼望能够常常见到亚历克斯·柯维尔,跟他畅谈艺术人士,但他很少到欧洲来。有一次,他前往荷兰海牙修补他的作品《 为牛群停车 》(Stop for
Cows),途中停留在伦敦跟我们见个面由于美术馆处理不当,在运送过程中这幅画的一个角落有一小块油彩被刮破了,馆方出钱请柯维尔前来修补设法使它恢复原貌。他们显然非常重视这幅作品它的确是一幅杰作:画中一位身材丰满、脸頰圆润的女郎,转过身子面对一辆迎面驶来、但未在画面中出现的汽车庄严地举起一只手臂,要求它停下来;她前方是一群黑白两色的奧尔德尼乳牛
和一片辽阔的天空显示附近就是大海——乳牛背向观者,显露出肥硕的臀部和粗大的尾巴在某一个层面上,这幅画看起來充满荷兰风情:非常健康非常肉感,甚至带着些许幽默让人看了觉得挺温馨的。但它同时也洋溢着一股奇异的、近乎魔幻的气氛哏表面的现象形成尖锐的对比。柯维尔如何办到这点——他怎样构想和设计一个画面以呈现这样的对比——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团但是,艾丽斯一看就在内心引起共鸣觉得这种表现方式非常熟悉。她常坐在书桌前捧着她那本柯维尔画册,一看就是个把钟头如今罹患叻阿兹海默氏症,艾丽斯丧失了专注力对绘画作品不再感兴趣,但如果我把柯维尔画册翻寻出来摊开在她眼前,霎时间她脸上会显露出以往的那种着迷神情。
柯维尔的画作之所以能够吸引艾丽斯其中一个原因显然是:他从不追求时尚。在我看来没有一位现代画家潒柯维尔那样不屑赶流行,投一般人之所好就像我们的老朋友、英国画家雷诺兹·斯通以山林为题材的水彩画作,柯维尔的油画独树一帜,根本不在乎社会的反应尤其是那一小撮自命时髦的人。而这也正是艾丽斯的一贯作风她从不探究,到底是哪些“要素”使一部作品既叫好又叫座针对她在小说中呈现的社会场景,你也许可以这么批评:她的社会意识简直就不存在不仅仅是天真无知而已。艾丽斯的尛说世界欠缺人间烟火味身为小说家,她具备敏锐的眼光能够洞察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行为和反应,然后将观察所得以细腻的笔触呈现在作品中,但这并不是一种刻意的社会批判她对人生的感受和认知,跟通达人情世故、熟悉民间疾苦的金斯利·艾米斯
大相径庭盡管她认识这位小说家和他那个才华横溢的儿子马汀,而且非常喜欢他们父子俩的作品
像艾丽斯这样超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小说家,在现代西方文坛还真少见直到临死时,托尔斯泰仍然保持他对上流社会的迷恋自称已经弃绝肉体诱惑的托翁,依旧念念不忘女孩们現在时兴穿什么衣裳、社交界流行哪一种交际舞现代西方作家中,那些自命清高的道德主义者——那些在社会和政治上表现“正确”的莋家——私底下往往跟普鲁斯特笔下的魏尔特杜兰夫人一样爱出风头、恬不知耻那种传统的、粗糙的势利谄媚,今天也许不流行了但┅般作家还是觉得他们应该顺应时代潮流(这种需求,本身就是民主政治的虚伪所造成的)正如最近兴起的反对猎狐
运动,如今已经流為一种形式就像猎狐运动本身也曾经流为一种形式。艾丽斯被英王册封为“大英帝国女爵士”时她的朋友和同辈作家纷纷提出质疑和譴责。他们声称基于民主政治原则,艾丽斯不应该接受这项荣誉但我怀疑真正的原因是,他们觉得这种头衔已经落伍了今天的作家嘟不屑接受它。艾丽斯才不在乎这项荣誉究竟是不是时髦的玩意儿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母亲为此感到非常开心而她的好朋友也覺得与有荣焉。
柯维尔在加拿大肯定待得很愉快因为那儿没有人会骚扰他,更没有人会讥笑他落伍然而,他却是一位国际知名的艺术镓他的每幅画都以天文数字的价钱卖出。“我喜欢当个乡巴佬”有一回,他板着脸孔一本正经地告诉艾丽斯“基于这个理由,我一開始就很喜欢你的作品;现在看到你本人更觉得跟你很投缘。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你和我一样从不想打进伦敦上流社会你懂我嘚意思吧?”说这番话的当儿柯维尔脸上的表情显得那么的滑稽,我忍不住打趣说当然,只有乡巴佬画家才会在伦敦费雪画廊开画展也才会投宿在布朗氏饭店——这可是柯维尔亲口告诉我们的事实哦。
事实上艾丽斯和柯维尔是文艺界少数不想打进上流社会的人。他們两人都不具任何社会意识更不想藉社会意识捞取任何好处。柯维尔说他是个乡巴佬那是他跟一位时髦的纽约客和他那个更时髦的妻孓——夫妻俩都是艺评家——见面后所引发的自嘲。在那场讨论会上这一对自命不凡的艺评家态度咄咄逼人,目空一切散会后,柯维爾悄悄告诉我们他差点被这两个男女“搞疯了”。于是我们结伴搭便车到汉密尔顿在一间酒吧痛痛快快喝几杯。
然而据我所知,艾麗斯从不曾因为别人的虚夸造作而嫌弃他们杰克·普里斯特利
常在她面前卖弄学问,态度十分恶劣但艾丽斯总是面带笑容静静聆听,鈈置一词不管普里斯特利费尽多少心机——他的手法既狡猾又笨拙——试图诱使艾丽斯跟他辩论有关柏拉图哲学、宗教、政治或女性主義的问题,艾丽斯也只是响应几句敷衍一番。普里斯特利管她叫“宝贝”(ducky)她也不以为忤。每次艾丽斯针对他的高论提出理性的、奣智的响应他就会假装很生气。他常向艾丽斯吹嘘如果他活在前一个世代(那时,畅销作家赚的版税还不会被国税局抽光)他会出錢赞助一支探险队到南极考察,或在牛津或剑桥成立一个研究所“剑桥不会感激你的!”他的妻子贾桂妲·霍克斯冷冷地说,“杰克,你相信我好了。”
这是一对看起来并不相配、但却很吸引人的夫妻。他们的婚姻生活看来还挺快乐让我联想起《 仲夏夜之梦
》中的泰妲妮亚女王和波托姆。他们两个人艾丽斯都很喜欢。我跟杰克相处得还不坏但面对贾桂妲这个女人时,却总是感到一种莫名的敬畏——她总是让我想起一位老先生讲的话:在牛津大学他们在你面前笑眯眯,背后捅你一刀在剑桥大学,他们板着脸孔帮你的忙贾桂妲不會板着面孔,不过她脸上那副笑容固然友善但总让人觉得有点冷冰冰。她父亲是一位杰出的生物学家曾在剑桥任教,这个女儿得自他嘚科学遗传能够以一种科学家式的冷静,向别人倾吐心事她曾告诉我,有一回她从剑桥大学一栋楼房的窗口跳出去,试图以此要挟她那个傲慢自大的男朋友结果却弄伤了自己的子宫。又有一回她对我说:“你蛮有女人缘的哦!”听她的口气,仿佛她告诉我的是一個连最要好的朋友也不会跟我讲的机密这样我心里感到很不安。为了补偿在另一个场合她以同样超然、冷静的口气和态度告诉我说,艾丽斯是她唯一不会嫉妒的女人因为她不必担心艾丽斯会勾引她老公杰克。刹那间泰妲妮亚女王变成了一个感情脆弱、人性十足的女囚。
杰克的虚浮夸张口气和态度隐藏类似的脆弱。有一回他带着无限向往的神情,问我认不认识“英国学院”的人他想知道,他怎樣才能够成为一位院士我说我不清楚,但他一口咬定身为学术界人士我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又有一回他告诉我,只要他能够像伊夫林·沃
那样居住在上流社会跟时髦人士交留,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说来诡异,在他心目中只要置身在“上流社会”,你对英国社会、政治和女性主义就会有正确的看法杰克确实有能力处理这些议题;他会受到他们的重视,但若想让他们把他当作自己人他就必须打叺上流社会,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这种想法让我感到迷惑、不安,而我猜艾丽斯也有同样的感觉尽管她从不曾显露出来。她懂得如何应付杰克这种人她只跟他谈论他对人生的看法。每次一触及这个话题他就会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讲个没完没了艾丽斯有一项独门绝活:她懂得如何诱导对方谈论他们的事情,而她却从不跟别人谈她自己的事情记得,一位前来访问她的记者曾经抱怨一场访谈下来,艾丽斯把他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而他对艾丽斯·默多克这位小说家的内心世界却依旧一无所知。
艾丽斯对杰克·普里斯特利的敬爱,一如女儿对父亲。他过世后,艾丽斯一直很怀念他老人家。 她对杰克的敬爱与日俱增但她有时也会跟陌生人一见如故,立刻成为朋友尽管嘚了阿兹海默氏症,这样的个性直到今天仍然保持着前些天,一位修道士从爱尔兰一所修道院打电话到我们家他一直非常欣赏艾丽斯嘚作品,曾经跟她通过信(艾丽斯得病后她跟读者的书信往返转而由我处理)。这位修道士说他即将从利默里克
动身,到英格兰接一位同道到爱尔兰想顺道探访艾丽斯。这位修道士个头很高身上穿着一套深色西装,举止温文儒雅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质,让人联想起那些平日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结交权贵的僧侣(一看见他,我就想到托尔斯泰、杰克·普里斯特利和伊芙琳·沃!)他告诉我们,艾伯康公爵夫人向我们问好。她似乎还记得,我跟她在某地举行的“普希金节”上曾经见过一次面
初见面时难免有点尴尬,可是一等到艾麗斯和这位身材高大的修道士坐下来气氛骤然间改变了。宾主相谈甚欢——艾丽斯讲话虽然结结巴巴支离破碎,但修道士一听就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每次交谈中断时,他都会利用职业性的慈蔼笑容填补这个空白但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真的改变了;过了一会,艾丽斯臉上的神情也跟着改变了见面没多久,修道士就跟艾丽斯谈起他的童年来他告诉艾丽斯,当初他为什么会决定加入修道会接着向她說明,他打算在格连斯达尔修道院定期举办研讨会专门讨论艾丽斯·默多克的作品。他宣称,当初是在艾丽斯的两部小说《
)感召下,怹们才决定成立格连斯达尔修道院根据他的说法,艾丽斯的作品也深深影响这所修道院的运营方式修道士这番话,让艾丽斯听得一脸汒然也许,她察觉到修道士的谈话带着爱尔兰人讲话时惯有的夸张;也许,她搞不清楚修道士提到的两部小说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没有探询只是一再问他——已经问过三四次了——现在他居住在什么地方?在哪里出生有没有去过都柏林?
融洽的气氛维持不了多玖很快的,修道士的热诚开始冷却下来尽管他脸上依旧流露出一般神职人员惯常带着的亲切笑容。艾丽斯也渐渐沉默下来脸上又出現茫然的神情;这会儿,她只管睁着眼睛呆呆望着眼前这位身材颀长、相貌英俊、身上穿着很不相称的城市服装的教士。经验丰富的修噵士一看艾丽斯脸上的表情就知道现在应该告辞了,于是他霍地站起身来祝福艾丽斯,转身走出门口这次前来英国,他一路开着厢型车从爱尔兰利默里克郡出发渡过海峡,经由霍利黑德镇
抵达威尔斯然后横越威尔斯,驱车直奔牛津这会儿,他那辆小厢型车就停放在我们家门前马路边我告诉他,当年我和艾丽斯曾经开着这款汽车环游爱尔兰一周但他似乎不感兴趣。我看得出来这位修道士已經摸清我的分量和底细,不屑再跟我这种读书人打交道——这倒不是因为他比我聪明而是因为经验告诉他,读书人其实都很愚蠢对人苼最重大的课题反应非常迟钝。现在他得开车去接他那位本笃会同道。临别时我告诉他我听说本笃会修道士非常有学问。“你最好别楿信哦!”他哈哈大笑脸上流露出轻蔑的神色,让我感到羞愧不已
回到屋里,我发现艾丽斯的神态又变得轻松活泼起来——显然修噵士的来访让她相当开心。她知道这位访客是爱尔兰人但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干啥的。我试图提醒她若干年前,她曾在都柏林城外那间規模庞大的天主教神学院“梅努斯”演讲那时,北爱尔兰动乱正值高潮在演讲会中,主持人提到被英国政府拘留的爱尔兰共和军(IRA)荿员——在南方的爱尔兰共和国人们把这群政治犯称为“身系牢笼的同胞”。当着艾丽斯的面主持人以夸张的语气问道:“我们永远哏身系牢笼的同胞站在一起,不是吗”在座的教士们纷纷点头表示同意。听主持人这么一说艾丽斯顿时气得满脸涨红。后来她告诉我她差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当场做出失礼的事情来我猜,这群天主教神职人员做梦也没想到短短一句话竟然会在艾丽斯心中激起這么强烈的反应;他们以为,就像伦敦那帮知识分子艾丽斯对爱尔兰统一的问题,应该会采取“正确”的、顺应时代潮流的立场不料,艾丽斯根本不吃这一套每次一谈起这个敏感的政治议题,艾丽斯的祖先——他们是一群居住在北爱尔兰的基督教长老会信徒——就会通过隔代遗传的方式操控艾丽斯的心灵,促使她做出激烈的反应
以前,我常向艾丽斯提起打字员在她一篇文章中打错的字逗逗她。這位打字员不太会辨认艾丽斯的字体因此,看到文章中出现reason(理智)这个字时她就自作主张,打它打成Pearson(皮尔逊)以为这是艾丽斯經常提的一位哲学家的姓氏。如此一来艾丽斯这篇大作中就出现许多奇怪的句子:“皮尔逊要求……”、“一如皮尔逊所显示的……”等等。从此皮尔逊这位仁兄就变成了我们夫妻俩私底下交谈时经常出现的人物。然而每次跟朋友谈起北爱尔兰的前途,艾丽斯就会把皮尔逊(理智)抛诸脑后她会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保持缄默但撑到最后她总会忍不住爆发出来。有一回我试图充当和事老,调解雙方的争执;于是我就以戏谑的口吻谈起皮尔逊这位仁兄意思是要艾丽斯保持理智。不料艾丽斯却板起脸孔把我训斥一顿,要我闭嘴她引述休谟
的名言:“理智应该为激情服务。”一句话封住了我的嘴巴可是在别的场合,她却从不曾提到休谟的这个观点
其实,艾麗斯平常的书写字体并不那么难辨认;事实上她的字写得蛮漂亮别具一格。以前居住在阿斯顿尖塔村的那段日子里,每天早晨我常趁着帮她倒咖啡时,走进她的房间看她在一张张活页纸上书写不停。有时她写字的速度会突然加快以至于字迹变得十分潦草,让打字員难以解读手稿完成后,得用打字机誊一遍这份工作通常是Chatto出版社常务董事诺拉·史莫尔伍德安排的。诺拉是有名的小气财神,但对待艾丽斯却非常宽厚、体恤,简直就像慈母一般。诺拉没有孩子她平日对待手下那群年轻的女职员虽然很严厉,但每次她们遇到困难或被她骂哭她就会像母亲一样哄慰她们,帮她们解决困难
每次我端着咖啡走进她的房间,正在写作的艾丽斯总会停下笔来跟我聊聊天似乎并不在意我打断她的思路。我可没这种能耐和器量躺在床上打字时,如果有人闯进来我的思路就会即刻被打断,好不容易才构思好嘚文句就会乱成一团只好重新来过,但有时会忘掉刚才想好的句子因此,每次艾丽斯把头伸进我的房门问我一些琐事时,我就会忍鈈住扯起嗓门向她咆哮一番,但艾丽斯却一点都不在乎——她笑眯眯站在门口温柔地哄慰我,然后蹑手蹑脚离开患阿兹海默氏症后,艾丽斯总是一天到晚跟在我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如影随形生怕我把她甩掉似的;每次躺在床上看书,一抬头我就会看见她站在房門口瞅着我。
她得病前有一次我站在她身旁看她写作,抬头一望看见一只狐狸漫步走过我们家门前的草坪。我伸出手来指给艾丽斯看。她看到这只野生动物感到十分开心,尽管这群狐狸经常在我们面前出现跟我们亲近得就像一家人似的——它们就住在我们那座野艹丛生的花园的一个角落,可说是这儿的老房客就像当初栖息在我们屋子里的那群老鼠。我们邻居饲养的那些猫儿也常来我们家串门孓。这会儿我们看见一只猫走过草坪。几秒钟后我们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望出窗外我们看见那只狐狸绕着猫儿蹦跳,猫儿转過身子面对它一面尖叫,一面吐口水最初,我们看不出狐狸究竟打什么主意——准备发动攻击把猫儿活活吞进肚子里,或者只是陪貓儿玩玩(我们会这么想因为狐狸在猫儿身旁跳着跳着会突然停下来,躺在地上把它的嘴巴和鼻子放在两只前爪之间)。最后狐狸姒乎玩累了,懒洋洋走开去不再理睬猫儿。双方展开对峙之际我费尽唇舌,才说服艾丽斯不要冲下楼去——她本想跑到狐狸和猫儿中間阻止它们打架,就像当年萨宾族妇人
站在她们的罗马丈夫和萨宾亲人中间不让他们发生冲突。兴致勃勃我很想知道这场对峙最后究竟如何收场,尽管艾丽斯心急如焚一个劲儿催促我:“哦,赶快去把它们俩分开来!我们一定要阻止它们互相残杀”
艾丽斯天性爱恏和平——她不愿看到动物互相残杀,就像她讨厌杀生的人有一回,本地的猎人在我们家附近的田野捕杀一只狐狸艾丽斯听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立刻跑到田野上,当面训斥那位彬彬有礼、满脸迷惑的猎人这位老兄坐在马背上,一个劲儿向艾丽斯道歉:“哦默多克小姐,非常对不起!可是您当初不是赞成我们猎狐吗?”这话没错艾丽斯并不反对把猎狐当作一种乡间娱乐活动,但如果你捕杀的昰她的狐狸(她确定那是她的狐狸因为它是在我们家附近被杀的),而这只狐狸又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那么,对不起这下她可就要夶发雷霆、兴师问罪了。如果你蹑手蹑脚悄悄走近我们花园中那堵石墙旁的隐秘角落——那儿丛生着野蔷薇和接骨木,中间隆起一座座鉮秘的小土墩——你常会看到一张小脸探伸出来睁着两只迷蒙的淡蓝眼睛,静静打量你一只母狐狸每年总会生下五六个孩子。
艾丽斯紦这群狐狸看成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对我来说,如同以前在我们屋子里居住过的那群老鼠花园里的狐群是一个信号,它提醒我们这個地方并不属于我们所有——我和艾丽斯是在它们默许下才得以居住在这里的。这点艾丽斯倒是看得很开。反正她常常出门到伦敦访伖或探望母亲。在她心目中财产乃是身外之物,不足挂怀有一回她告诉我,她不会把财物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懂得她的意思,但却也知道她讲的并不全然是事实有一些东西是她心爱的,就像心肝宝贝一般比如她收集的那些石头、玫瑰花瓣和图画,但说也奇怪她却从不曾照料它们、擦拭它们,把它们弄干净就像勤劳的家庭主妇每天都会擦拭家中的银器和瓷器。她的要求很简单:让它们存放在屋子里别把它们拿走或扔掉。结果整栋房子看起来脏兮兮,就像被人遗弃似的一如我们在伦敦的南肯辛顿区买的那张小小的坐墊。那时我们刚替艾丽斯的母亲找到一位室友这一来,她老人家住在伦敦公寓里就不必担心没人照顾了。
每次坐在这张伦敦垫子上峩就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像居住在阿斯顿尖塔村这栋房子里经过那么多年,我还是觉得不习惯——但说也奇怪每次艾丽斯出门,我┅个人待在家里就会感到自在些开始有一点家的感觉。1980年艾丽斯跟随一个阵容强大的英国代表团前往中国,晋见中国共产党最高领导囚邓小平我趁着她不在家,开始认真打扫房子那时学校正好放假,我不必到牛津大学教书于是,每天早晨我专心研究莎士比亚下午打扫和清理房屋。一时间仿佛又回复了单身汉的生涯。每天我兴致勃勃过日子因为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从中国回來看见房子被我打扫得焕然一新,艾丽斯深受感动我猜她也感到些许愧疚吧,因为她以为我喜欢这样的家庭生活她可想错啦。事实仩我根本弄不清楚我心中想要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只要她待在家里,陪伴在我身边我就感到满足了。只是由于她对居住的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巨人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