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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猎雕的遭遇》全文(不知道可不可以发)_一只猎雕的遭遇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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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猎雕的遭遇》全文(不知道可不可以发)
【第一章 九死一生的狩猎】
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还是没有发现任何值得你去捕猎的目标。你飞累了,撑开巨大的翅膀,静止不动地躺在空中,任凭强劲的河谷气流托着你向前滑动。你圆睁着雕眼,聚精会神地俯瞰着地面,希冀能幸运地看到一只幼麝在古戛纳河边饮水,或者能遇到一头小岩羊在悬崖边溜达。遗憾的是,平缓的山坡和狭长的河谷里,连个可疑的黑点也看不到。
冰凉的太阳高悬在天空,给大地投下了一片冷寂的光。
严冬刚刚过去,雪线才退到半山腰,草芽还没有破土,树枝还没有泛绿,赤裸的红土地还没有恢复生机。那些食草类动物,都迁移到遥远的四季如春的古戛纳河的下游过冬去了,还没有回来。对食肉类动物来说,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确实是个春荒难关,很难找到食物。
假如仅仅是为了果腹充饥,你是不会如此辛苦地在古戛纳河谷上空来来回回飞巡的。你可以凭着野生动物一种奇异的生存本能,准确地在河滩的巨卵石底下或河岸的枯树根部找到冬眠的小蛇,或用雕爪创开被雪水泡得酥软的土层寻找蜥蜴或地狗子。整个冬天和春荒阶段,其他野金雕经常靠这种办法来维系生命。
但你不是普通的野金雕。你是丫丫寨猎人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是按主人的吩咐到古戛纳河谷来狩猎的。主人不喜欢冬眠的小蛇和地狗子,主人要的是幼麝、岩羊或其他值钱的禽兽。
太阳偏西时,古戛纳河上游飘来一块乌云,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的雪粒被凛冽的西风吹刮着,搅起漫天雪尘。这是日曲卡雪山一带常见的倒春寒。气候这样恶劣,能见度越来越低,再飞下去也是徒劳的,你想,该回去了。你侧转尾羽,掉头朝丫丫寨飞去。刚飞出河谷,你又犹豫了。难道今天又一无所获地空着手回去吗?主人一定又像昨天那样站在木屋外手搭凉篷翘首等待着你归来。昨天也是在这个时候,当你降落在主人脚边,当主人看清你什么也没带回去时,主人燃烧着希望之光的眼神一下变得暗淡,被山风刮得极粗糙的脸似乎又添了一条皱纹。主人没有责怪你,也没有抱怨你,只是朝你凄苦地笑了笑,就默默地回小木屋去了。主人的这种无可奈何的失望表情,比訾骂和鞭笞更厉害,更让你痛苦。你晓得,主人这段时间连遭厄运,先是上个月他到铺满白雪的森林里去打狗熊,连狗熊的影子还没见到,就在下坡时滑了一跤,扭伤了腰,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主人刚刚能起床,主人的女儿莉莉又患猩红热病倒下了。主人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这下就更穷了,连买盐巴的钱都掏不出来了。如果日子过得不是这样窘迫的话,主人是不会在早春时节独自放你进山狩猎的。早晨,主人打开搭在木屋前大青树杈上的雕巢,临放你进山时,搂着你的脖颈,把你的脑袋抱在他厚实的胸怀里,用长满茧花的手掌在你的脊背上轻轻抚摸。你是一只通灵性的金雕,你跟随主人多年,你摸透了主人的脾性,你晓得主人是在祈祷猎神赐给你好运,让你满载而归。你感觉到主人在抚摸你时,手指在微微颤抖。主人是把战胜厄运渡过难关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你怎么能在主人最需要你帮助的时候无所作为呢?
你重新侧转尾羽,飞回古戛纳河谷上空。无论如何,你今天再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了。哪怕是猎到一只草兔,也能救主人的燃眉之急,能换回点钱把莉莉的病治好。你开始螺旋形升高。
你看见,老公狐直立在山坡上,一只爪子清洗狐脸上的泥垢,一只爪子朝空中挥舞,表情哀戚忧伤,像是在跟情侣告别。这混蛋,是在嘲笑你,嘲笑你的无能,嘲笑你的失败,嘲笑你的退缩。你的雕爪关节捏得嘎巴嘎巴响,一股热血涌上你的脑门。你猛禽的自尊心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要么接受挑战,要么接受嘲笑,你别无选择。你在老公狐头顶盘旋着,改变了主意,决心要把这场搏杀进行到底。
老公狐朝你滑稽地耸了耸肩,不再理你,东张西望地在枯树附近寻觅着可以挖掘的灰鼠洞。
你在空中一面盘旋一面思忖。是的,你在体力和智力上都不比老公狐强,但有一个优势是老公狐永远也无法得到的,那就是你有翅膀,老公狐没有,你能飞,老公狐不能,攻击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你手里。刚才之所以偷袭失败,关键是地形对自己不利,妨碍了自己施展翅膀的威力。
吃一堑长一智,你要耐心选择最佳地形。可恶的老公狐,慢慢吞吞在平缓的山坡上溜达,就像逛街一样轻松。你看你出来了,老公狐是以逸待劳。你也不能傻泡在空中拜拜消耗有限的体力。你飞到附近一棵枝叶凋零的杉树上,伫立在树丫上,等待时机。
老公狐弯弯曲曲迂迂回回地朝一座小山冈上运动。这是一个好兆头,你想。小山岗上铺满了砂砾和坚硬的岩石,有利于你蹦跳并缩短起飞的时间。小山岗南面是笔陡的悬崖,有数十丈深,可以大做文章。只要老公狐一登上山岗,你就立即出击。可恨的是老公狐走得极慢,老半天了还在缓坡上磨蹭,惹得你心里痒痒的。
天空变成浅灰色,雨雪霏霏,凄迷阴森。再过一会,浓重的夜色就会像块厚实的幕布一样把古戛纳河谷的一切都遮盖起来。黑夜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你不是猫头鹰类的夜视眼,你的雕眼虽然锐利,却没有夜视的功能。加入天晴,日曲卡雪峰的反光和星星月亮的照耀,你还能看清物体,但现在是乌云这笔,夜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只能勉强看见近距离内物体模糊的轮廓。
这是无法补救的弱点,是致命的缺陷。 智,你要耐心选择最佳地形
你的弱点恰恰又是老公狐的优势。狐狸习惯于在夜里觅食,浊黄的狐眼一到漆黑的环境便会变幻成莹莹绿色,像两粒鬼火,视力丝毫也不比白天差。
你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前让老公狐登上小山冈!
你拍拍翅膀,飞到山岗的上空,寻找办法。你运气不错,很快发现乱石堆里有一对灰鼠正在啃食干浆果。你悄悄飞扑下去,将两只雕爪拳成半空心,像罩子一样猛地把这对倒霉的灰鼠罩在自己的爪下。你不想把它们捏得粉身碎骨,也不想把它们囫囵吞进肚去,你要它们做活的诱饵。那对灰鼠在你的雕爪下魂飞魄散、吱吱怪叫.你又将两只雕爪稍稍往下压了点劲。灰鼠发出的更加响亮的惨叫声,在寂静的山野传得很远很远。饥饿难忍的老公狐到底失去了耐心,被灰鼠吱吱惨叫吸引着,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登上了小山岗。
你放开被抓得半死不活的灰鼠,振翅飞上天空。
老公狐嘴角流着涎液,扑向诱饵。
你在浓重的暮霭中,飞转到老公狐的背后,还像刚才那样,收敛翅膀从高空像树叶那样无声无息地朝老公狐飘去。老公狐还是佯装不知,漫不经心地噬咬着灰鼠。显然,它是想用刚才的战术变偷袭为反偷袭。历史不会重演了。当老公狐在你雕爪攫住狐皮的一瞬间又翻滚躲避时,你早有准备,及时撑开翅膀,弯曲膝关节,借着俯冲的惯性,雕爪踏在坚硬的岩石上,猛力一蹬,将身体弹回空中,同时奋力扇动了两下翅膀。哈!你又回到了能自由地尽情地最大限度地发挥你猎雕威力的天空了。你不敢喘息,立即朝在地上打滚的老公狐发起第二次攻击。你要在它翻身欲起未起的当儿扑到它身上,给予致命的打击。出乎你的意料,老公狐并没有翻爬起来。它只打了半个滚。它仰面躺在岩石上,四只狐爪半曲着伸向天空,有效地防范着来自天空的袭击。
看来,老公狐已看破了你的意图,非常及时地调整了自已的战术。
老公狐摆出这个迎战姿势是很毒辣的。只要你稍一疏忽,狐爪就会捅破你的胸脯,狐嘴就会咬断你的雕爪。但假如你放弃连续攻击,老公狐就会从容地从岩石上翻爬起来,速决战将变成持久战。日曲卡雪山顶上最后一片白光正在消褪,黑夜即将来临。你已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要么放弃这场捕猎空手而归,要么冒险再次扑上去。 为了主人,你选择了后者。
你的雕爪凶猛地向老公狐腹部那片橘黄色的绒羽抓去。狐爪左右抵拦,把你两只雕爪拨拉开。你又抓了个空,雕爪从老公狐身体两侧滑过,落在石头上。你想重新腾飞,但已经来不及了,老公狐四只爪子已紧紧抱住了你的身体,狐嘴朝你柔软的颈窝咬来。你猛地一闪,老公狐的嘴咬偏了,咬在你翅膀和肩胛的交汇处。你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继而半边身体都麻木了。你想用嘴壳啄老公狐的眼珠子,但老公狐脑袋埋在你的翅膀下,无法啄到;你想用雕爪将贴在胸脯上的老公狐踢蹬下来,但老公狐像热恋中的情侣那样紧紧搂抱着你。老公狐开始在地上打滚。对鸟类特别是猛禽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残酷的刑罚。飞翼外基部撞在岩石上,硬羽发出咔嚓咔嚓断裂的声响。地面扬起的沙土,刮得你的眼睛无法睁开。
你竭力挣扎着。你必须从老公狐过分热情的拥抱中解脱出来。你不能在地面上久留,你必须尽快回到天空去。
翻滚中,你努力朝悬崖移动。这险峻的地形是你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个希望了。终于,你和老公狐一起翻滚到悬崖边缘,你的雕爪在坚实的大地上猛力一蹬,和老公狐连同拳头大小的石块,一起翻下了悬崖。
但老公狐比你想象的还要顽强,它在半空中仍然紧紧地拥抱着你,并噬咬着你的一只翅膀不放。你一颗雕心变得冰凉。这样跌下去,你和老公狐必然是同归于尽。
你只能拼命扇动另一只翅膀,以减缓下落的速度。
已经跌下去十几丈、二十多丈了。黑黝黝的深渊传来小溪流淌的淙淙声。凭声音判断,你和老公狐离地面只有几丈高了。至多还有几秒钟,你和老公狐便会在溪边的石滩上同时丧命。你已经绝望了,闭起雕眼,无可奈何地等待自己的身体和老公狐的身体砸地时的訇然声响。
突然间,你感觉到自己那只麻木的翅膀恢复了感觉,沉重的身体恢复了轻松。这不会是幻觉。你睁开雕眼,
哦,在最后一秒钟,老公狐终于产生了失重反应,晕眩过去,松开了对你的拥抱和噬咬。
啪!老公狐砸在石滩上。
你急忙扑扇翅膀。好险哪!你离地面只有一米高了。你在天空兜了一圈,然后飞到小溪边,凭感觉找到了老公狐。
老公狐已不会动弹.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你攫住老公狐的脖颈,返回丫丫寨。你在和老公狐扭斗翻滚时,折断了好几根飞羽。你右翅膀和肩胛交汇处的肌肉被尖利的狐嘴咬开了.还淌着血。你全身的羽毛被雪尘飘湿,又粘了厚厚一层沙土。你已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在唱空城计。你精疲力尽,老公狐在你的雕爪下变得越来越沉。你只好飞一段路,停下来栖息几分钟,再飞一段路。你在空中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像喝醉了酒。
深夜.你终于飞出古戛纳河谷,飞临丫丫寨上空。绕过那扇用白象、灵猫和蟒蛇等木雕装饰起来的寨门,你看见,主人的院子中央站着一个人,小木屋里的灯光映照出那人的轮廓: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两条走惯山路的强壮的腿。
正是主人达鲁鲁!主人站在风雪弥漫的屋外正焦急地等待你归来呢!
你啸叫一声,拍拍翅膀,停落在主人脚跟前。
“是你吗?我的巴萨查,真是你!&主人惊喜地叫起来,“你回来得这么晚,我真担心。”
你骄傲地用雕爪将老公狐推到主人面前。主人摸黑将老公狐拎起来。主人不愧是好猎手,凭手感就估量出了这只老公狐的价值。主人兴奋地说:“好一张上等狐皮!巴萨查。你帮了我大忙了。莉莉看病不用愁了。”你累得站不稳,蹲在地上
主人扔下老公狐,把你从地上抱起来。主人温热的脸颊贴着你的脖子,亲昵地抚摸着你,宽大的手掌捋顺你凌乱的羽毛,揩净你身上粘着的泥尘。
“巴萨查,我的宝贝,我晓得,你一定累坏了。”再也没有比主人的理解更能温暖一颗猎雕的心了。你觉得这一天的辛劳、饥饿、危险都是值得的。主人舒心的笑是对你最好的奖励。你没有辜负主人的期望,你尽到了猎雕的职责。
你贴在主人温暖的怀里,高兴得“嘎哟——嘎哟——”地欢叫起来。
【第二章 信任危机】
你冒着生命危险捕获的那张上等狐皮卖了个好价钱。靠这笔钱,莉莉治好了猩红热;靠这笔钱,主人家摆脱了揭不开锅的窘境。很快,主人达鲁鲁腰-伤也痊愈了。小木屋里重又洋溢起欢声笑语。你备受宠爱,主人一闲下来,就让你栖落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摩挲你的嘴喙,用手抚摸你头顶那片金光闪耀的羽毛。那只盛放雕食的紫砂陶缸里每餐都有你爱吃的新鲜肉食。女主人莫娜在你进食时总是笑眯眯地蹲在你身边,一面喂你,一面用女性的细腻的手指梳理你的翼羽。小主人莉莉还会用五彩缤纷的野花编织一根花的项链,套在你的脖颈上,逗你玩。连续好几个月,你沉浸在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你差不多忘了自己是达鲁鲁豢养的猎雕。你觉得自己已变成这个家庭的正式成员。你觉得尘世间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把你和主人家割离开了。
爱可以使人得意忘形,也可以使雕得意忘形。
红尾子的噩运才使你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红尾子是主人达鲁鲁的邻居西畴老爹饲养的一条猎狗。它长着一条十分漂亮的狗尾巴,又粗又长,光滑明亮,像黑绸缎编织成的。尤其是一寸许的尾尖,奇迹般地长着一撮红毛,鲜红鲜红,像一朵在黑夜中灼灼燃烧的火焰。由此,西畴老爹给它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字:红尾子。在你的印象中,西畴老爹与红尾子亲得像一对父子,每次西畴老爹外出归来,身影刚出现在寨外那条小路的拐弯处,红尾子就会兴奋地跳起来,踏着轻快的步子朝主人奔去,一路上很抒情地吠叫着,在主人脚间穿来绕去,用狗舌舔主人的鞋,用狗脸擦主人的裤腿。要是西畴老爹兴致好拍拍狗头,红尾子就会直立起双脚,扑到主人的怀里去撒娇。然后,它在主人前面开道,像迎接凯旋的将军那样隆重地把主人恭迎回家。你还经常看到西畴老爹给红尾子喂食时的动人情景。每当西畴老爹端着食盆朝狗窝走去,红尾子便会将尾巴大幅度地扭动起来,每一根红毛都生气勃勃地竖直,整个尾尖蓬松开,像一朵在和煦春风中昂首怒放的红蔷薇。也不管西畴老爹给它端来的是鲜美的肉食,还是很难下咽的残羹剩饭,红尾子都会像应邀出席盛大的鸡尾酒会似地兴高采烈。有一次,你明明看见西畴老爹给红尾子端去的是半盆泡在洗锅水里的苞米粥,外加一根整软筋和肉渣都已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红尾子吃完后,仍然像饱餐了一顿山珍海味似的对西畴老爹摇首摆尾表示极大的满足。你觉得红尾子堪称世界上最孝顺最忠贞的猎狗。红尾子脾性温柔敦厚得甚至能把人类的恶作剧都当作是对自己的鼓励。西畴老爹有个孙子叫胖瓜,是个淘气包,经常和寨子里别的男孩打架斗殴,只要胖瓜打声唿哨,红尾子就会气势汹汹地吠叫着扑过去为胖瓜助战,张牙舞爪地把对立阵营的男孩们吓退。有一次,你亲眼看见,胖瓜把一串钥匙藏在一堆辣子面下,命令红尾子去找,红尾子用狗爪刨扒辣子面,辣子粉尘纷扬开来,钻进狗鼻辣得红尾子狗泪直淌,呛得它弓着腰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显然是孩子式的恶作剧,胖瓜在一旁笑弯了腰,但红尾子不仅不愤慨,还高兴地在地上打滚,仿佛不是受到了作弄,而是受到了宠爱。红尾子的修养可以说好到了极点。你晓得,红尾子在胖瓜还没出生前就在西畴老爹家了,少说也生活了十来个年头,曾无数次伴随西畴老爹进山狩猎,立下过汗马功劳。
你一向认为,红尾子除了不会像人类那样两足直立行走、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之外,已完全属于西畴老爹家的正式成员。你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西畴老爹会抛弃红尾子。你觉得只有死亡才可能把红尾子与西畴老爹一家分离开。你压根儿就想错了。你金雕的思维方式远远无法窥探人心的奥秘。
这天,主人达鲁鲁没有带你进山打猎。你清早醒来后在寨子上空翱翔了一圈,舒展了一下筋骨,便像往常那样站在大青树苍劲的枝桠上晒着太阳。春天的阳光像温泉流水洗涤着你身上的羽毛。红尾子的狗窝就搭在离你雕巢左侧十多米远的墙角下,那儿发生的一切你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约摸9点钟光景,你看见西畴老爹端着瓦盆从木屋里走出来,你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按过去的习惯,西畴老爹只在太阳当顶和太阳西沉时喂红尾子两餐饭,早餐是从来不喂的,但今天,却破天荒地喂起早餐来了。你忍不住好奇地往瓦盆里瞥了一眼,你惊讶不已。半瓦盆山羊肉,热腾腾冒着白气,散发着一股撩拨食欲的香味。你和红尾子做邻居也已有两个年头了,你从来还没见过西畴老爹如此慷慨过。即使你的主人达鲁鲁,待你不错,每餐都有荤腥,也从来没有用这样香美的食物款待过你。瓦盆里的山羊肉不仅分量足,烹调得也挺艺术,乳白色的高汤上飘着一层黄澄澄的油花,油花上浮着几朵碧绿的葱花,还有几丝艳红的辣椒,色香味俱全。你忍不住滴下了口水。
红尾子当然也立刻看出这餐早饭的高质量来,走到西畴老爹跟前,一会儿仰面躺下,用爪子拨开主人的裤腿,将一只狗爪伸进去帮主人捉跳蚤;一会儿用舌头舔主人鞋面上的泥尘,舔得无限虔诚;一会儿又直立在地上,两只前爪阖拢作拜揖状;一会儿又满地打滚像在表演杂耍……你知道,红尾子是被西畴老爹意外的慷慨感动了,在尽一条狗所能表达的感激之情,颂扬主人对自己的恩德。奇怪的是,西畴老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摸摸红尾子肉感挺强的狗耳朵,悄悄背过脸去抹掉眼角一滴浑浊的泪说:“吃吧,撑开肚皮吃吧。唉,你在我西畴家呆了10年,还没喂过你一顿好饭哩。”说完,他神色黯然地回木屋去了。
你很纳闷,不明白西畴老爹为何如此伤感。你突然想起前天所发生的事来。前天下午,西畴老爹携带着红尾子进山狩猎,好不容易在一片灌木林里发现了一只大灵猫,红尾子吠叫着尾随追击,在树林里和大灵猫展开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赛跑。起先,红尾子四蹄生风,勇猛向前,差不多快撵上大灵猫的屁股了。但渐渐的,红尾子的狗爪变软了,显得力不从心,越跑越慢,而大灵猫却凭借着青春的活力越跑越快。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终于,大灵猫灵巧地跳过一条石沟,消失在一片栗树林里。红尾子还想继续追捕,前爪被隐藏在一丛衰草下的藤子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跌倒跪卧在地。它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它嘴角流着白沫,大口喘息着。看得出它已耗尽了元气和精力。它昂起狗头,朝大灵猫奔逃的方向狂吠着。这吠叫声嘶哑凄厉,既有对自己衰老的悲哀,又有对自己失职的痛苦。
那时你巴萨查恰巧也跟随主人在毗邻的树林上空巡猎,你亲眼目睹了这悲惨的情景。你很同情红尾子,很理解它的心情。它已经有十几岁的狗龄了,这年龄对人类来说还是青少年蓬勃成长的时期,对以长寿著称的乌龟来说不过是漫长的生命之旅的序幕,但对狗来说,已进入衰老的暮年。
不一会,西畴老爹赶来了。红尾子见到主人,抖抖索索站立起来,那条漂亮的狗尾巴夹在两胯之间,呜呜哀号着。你懂红尾子的意思,它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你看到,西畴老爹喟然长叹一声,坐在地上,对红尾子说:“唉,伙计,你老啦。真的,你老啦,不中用啦。”
你是金雕,当然无法准确地听懂西畴老爹的话,但你透过他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紧蹙的眉尖和前额深深皱起的纹路,感觉到他是在为已快到手的珍贵的灵猫逃走了而惋惜,也为红尾子累瘫在地而叹息。你无意间把西畴老爹端给红尾子丰盛的早餐和前天红尾子狩猎失误的事联系起来,倏地,你心里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感,莫不是西畴老爹嫌红尾子老了不中用了而要遗弃它?你被自己的预感吓出一身冷汗来。
红尾子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山羊肉,吃得腹部凸起,吃得满嘴流油。
但愿你的预感是毫无根据的乱怀疑,你想。也有可能西畴老爹之所以要端来丰盛香美的早餐,是为了滋补红尾子虚弱的身体,让它老当益壮,恢复青春的活力。你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
红尾子用狗舌舔着瓦盆里的汤汁,这时,西畴老爹从木屋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结实的麻绳,来到狗窝前,用手掌抚摸着红尾子的脊背,冷不防将手中结成活环的麻绳套进红尾子的脖颈里,随后一收绳头,扯紧了环套,又把麻绳拴在狗窝边那棵树桩上。
“汪,汪,汪……”红尾子发出一串惊叫。你也觉得西畴老爹的举动很不可思议。红尾子在西畴老爹家生活了十年,即使用棍子驱赶,也不能将它从家里赶走的;红尾子一贯对主人忠心耿耿,百依百顺,绝不会违抗主人命令的。为什么要拴住它?怕它私奔?怕它违抗命令?怕它撒野?怕它……
红尾子甩着狗头,显得无比委屈。
你觉得它应该感到委屈。按常规,只有新豢养的猎狗,或者桀骜不驯的野狗,或者身带病菌的疯狗,或者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家狗,才会被套上绳索。狗被套上了绳索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意味着在受惩罚。
西畴老爹把麻绳拴紧在树桩上后,什么也没解释,就匆匆回木屋去了。
红尾子啃咬麻绳,但麻绳被碱水浸泡过,比野牛皮还柔韧结实,无法咬断。它竭力挣动着,反而把脖颈上的活扣越扯越紧,憋得它连吠叫都很困难。
你感觉到事情越来越不妙了。
果然,临近中午时,西畴老爹家门口来了一位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的汉子。不用介绍,也不用猜测,你马上就从他那双充满杀机的绿豆小眼里看出来此人是职业刽子手。他不怀好意地走近红尾子。红尾子灵敏的狗的嗅觉当然很快就闻出来人身上那股浓重的屠夫的血腥味,它惊慌地吠叫着、躲闪着。但它脖颈上的麻绳太短,没有多少回旋余地。胖屠夫很快就扯住绳套,一双肥腻腻的大手在红尾子肩胛和胸腹及四肢摸捏着,动作十分娴熟。你明白,胖屠夫是在测量红尾子身上的膘肉。胖屠夫微微皱了皱眉头,态度像有点勉强,从怀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用块石头压在树桩上,然后,从腰带上抽出一根两尺长的空心竹棍,穿进麻绳,紧紧抵住红尾子的下巴颏,拖拽着红尾子朝寨外走去。
红尾子用狗爪抠住地面,竭力挣扎着,并朝西畴老爹的木屋汪汪吠叫,乞求主人能跑出来救它。你看见西畴老爹家那扇木门虚掩着,没有任何动静。
红尾子凶猛地朝胖屠夫的手咬去,但短竹棍使它无法把自己的犬牙转移到需要的位置去。它只能咬到空气。红尾子终于被胖屠夫牵出了寨门,只留下一串绝望的呼救和诅咒。
整个山寨的看家狗、牧羊狗和猎狗都被红尾子的叫声搅得无比凄惶,一大片狗的哀号声响起,像是在播放一曲惊心动魄的哀乐。
终于,红尾子的吠叫声越来越遥远缥缈,最后消失在一阵悠扬的牛哞声中。这时,那扇虚掩的木门吱哑一声开启了,西畴老爹神情颓唐地走了出来,朝寨门外呆呆望了一会,然后长叹一声,小心翼翼收起树桩上那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
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你想。
整个中午,你闷闷不乐,心里无限惆怅。你怎么也无法忘记红尾子被牵出寨门时那副悲痛欲绝的可怜神态。你是猎雕,它是猎狗,你惺惺惜惺惺。你从红尾子的悲惨结局,联想到了自已。
是的,你现在受到主人一家子的宠爱,但这种宠爱究竟能维持多长时间呢?想当年红尾子不也受到西畴老爹家的宠爱吗?但当它老了,不能再替主人撵山狩猎了,不就被无情地卖给屠夫了吗?你也会老的,你想,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你也总有一天会老得扇不动翅膀擒不住猎物的,到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也会落到和红尾子相同的命运呢?
都没人来看么......
算了,继续发,没人看我自己坚持就好......你不能不把自己与红尾子作一番比较。你觉得与人类的关系而言,你比红尾子差得远了。狗天生就是人类的朋友,是所有动物中最擅长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专家。狗有许多高超的取悦于人类的手段和办法。相比之下,你这只猛禽金雕就显得太笨拙太无能了。譬如说,你见到主人外出归来,也兴奋,也激动,但这种兴奋和激动都是藏而不露的。你顶多在主人快走到家门时,噗地从大青树上飞下来,落到主人脚边,轻叫一声,表示欢迎。你没有能挥洒自如淋漓尽致传递感情的狗尾巴。你的尾羽坚挺有力,在空中能起到舵的作用,可以灵敏地调整飞行方向,却缺乏柔软性、灵活性和多变性,不具备传情达意的功能。你也做不到像红尾子那样扑到主人怀里去撒娇,你总觉得假如硬要这样去做的话和你猛禽的身份是极不相称的。每次女主人送食来,假如陶钵里盛的是你爱吃的肉食,你会拍拍翅膀表示自己的感激;但假如女主人端来的是你不爱吃的米饭或蔬菜,你就会用沉默来表示抗议,或者干脆飞到野外捉老鼠充饥。有一次,不知是因为女主人疏忽大意还是小木屋里肉食断档了,女主人端来半钵稀饭,连半点油腥都没有。你一怒之下,用雕爪蹬翻了陶钵,惹得女主人莫娜柳眉陡立,杏眼怒睁,极不高兴。你是食肉类猛禽,你无法改变自己的食谱,你需要从新鲜的肉食中摄取高蛋白和动物脂肪,以保证自己在和猎物的殊死拼斗中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充沛的体力。你和小主人莉莉的关系更是清淡如水。莉莉让你陪伴她去玩泥巴,你拒绝了;让你陪伴她去捡蘑菇,你也拒绝了。有一次,邻居一位男孩用红泥白泥和黑泥把脸涂抹成小花鬼来吓唬她,她高声叫:“巴萨查,快来救我!&你就在大青树桠上,听见了也看见了,但你当作没听见也没看见,不予理睬。结果,装扮成大花鬼的小男孩把莉莉吓哭了,才得意洋洋地走掉。莉莉输惨了,委屈得呜呜直哭,指着你骂:“没良心的巴萨查,看着我被人家欺负也不管,呜呜,没良心的。”你仍然无动于衷。你对小孩的玩耍不感兴趣。你是猎雕,你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是在险恶的丛林里为主人出生入死。假如小主人莉莉真的遭遇危险,你当然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救援的,但事实上莉莉不过是碰到了爱开玩笑的淘气的小男孩。你不想介入这种无聊的游戏。
显而易见,你和主人家的亲密程度远远不及红尾子。它都落到了被剥皮烫毛,被宰割零卖,被油烹炖煮的下场,那么以后你老了呢?你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忧伤。
太阳当顶时,女主人送来了雕食,是半钵剁碎的鸡肚肠。你特爱吃新鲜的内脏,但此刻站在陶钵面前,你却一点也引不起食欲。嚷囊里胀鼓鼓的,全被忧愁和伤感塞满了。“巴萨查,快吃吧,吃饱了下午好进山打猎。”女主人莫娜蹲在你身旁用女性清丽的嗓音说道。出于礼貌,依勉强朝陶钵啄起一块鸡肠,却含在嘴壳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巴萨查,你怎么不吃东西了,病了吗?”
你木然地站着。
“巴萨查,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达鲁鲁,你快来看看呀。”主人过来了,和女主人咬了几句耳朵,搔搔脑壳,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容,说:“哦,我晓得了,巴萨查,你是想媳妇了,对吗?你是雄雕,你长大了,你当然想找只雌雕的。这好办,我明天就到集上去买只雌雕来。嘻嘻。”
女主人莫娜也朝你含羞一笑。
你委屈得直想哭。是的,你是只生理和心理都很正常的年轻的雄雕,你也有自然冲动,但你并非好色之徒。你绝不会为了配偶问题与主人闹别扭的。
“好了,巴萨查,我已经答应给你买只雌雕来成亲,你就别怄气了。吃吧,吃饱了,下午还要带你进山干正经事呢。”主人说。
“嘎啊——”你喊冤似地长啸一声。
主人和女主人面面相觑,满脸困惑。
“会不会是因为红尾子的事引起的?”女主人莫娜沉思了一会小声说。到底是女人,观察细致,善于理解人也善于理解雕,你想。你扬起头,发出一声沉郁的啸叫。
“原来是这么回事。”主人达鲁鲁两条蚕眉皱成了疙瘩,轻轻把你揽进怀里,很严肃地说:“巴萨查,你看见红尾子被西畴老爹卖给屠夫了,是吗?你害怕自己也会落到它这样的下场,是吗?巴萨查,你放心,我达鲁鲁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没有你舍生忘死猎到那只老公狐,小莉莉就没钱治病,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那么快,你帮过我的大忙,我会永远像朋友那样对待你的。”
女主人也说:“巴萨查,请相信我,要是有一天你老了,飞不动了,我照样会一天三餐给你端好吃的。”
你望望主人和女主人,他们脸色严峻,不像在撒谎。可是,你想,当年红尾子年轻力壮时,不也帮过西畴老爹很多忙吗?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忠有的奸有的善有的恶有的愚蠢有的聪慧有的勇敢有的怯懦,&主人继续说,“西畴老爹不够意思,为了一点钱出卖相伴了十年的猎狗。但也有人为猎狗养老送终的。你瞧那座坟,不就埋着仓坡老倌的大花狗吗?”主人说着,用手朝寨门外一座小山包指了指。
你顺着主人的手指望去,望见小山包向阳坡上一座尖尖的土坟堆。你立刻听明白了主人这番话的意思。你想起来了,去年仓坡老倌那条大花狗老得都站立不起来了,狗毛脱落,疥癣斑驳,但仓坡老倌仍每天给它端水送饭。大花狗终于老死后,仓坡老倌没有食尸啖肉,而是用一只小木匣把大花狗装殓起来,埋进洞里,还用土堆了一座坟。这也是你亲眼看见的。主人说得对极了,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你觉得自己很混账,怎么能把西畴老爹和自己亲爱的主人相提并论呢?险些由于自己雕的偏见和雕的固执,对主人达鲁鲁产生信仰上的动摇。你吓出一身虚汗。你吓出一身虚汗。
主人达鲁鲁不知道你内心正在进行深刻的反思,还以为你仍触景生情为红尾子的厄运而伤心呢。突然,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扎开一个小口子,殷红的血滴滴嗒嗒洒落下来。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达鲁鲁对着永恒的山神和贤明的猎神起誓,只要你巴萨查不背叛我,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假如我说谎,就让我进山踩着雪豹的尾巴,出山挨老熊的巴掌!”
你雕的心灵一阵震颤。你也恨不得能像人类那样操作复杂的语言系统发一个重誓血誓。可惜,你是雕,你只能拍动翅膀,用亢奋的长啸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受。
你从无谓的忧伤中彻底解脱出来了。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忠厚善良轻利重义的主人感到幸福和骄傲。你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重新恢复了旺盛的食欲。你大步流星走到陶钵边,狼吞虎咽般地啄食起来。
主人和女主人的脸上都绽开了欣慰的笑。
【第三章 拒绝行窃】
你很懊悔,不该把主人带到这块毗邻碱水塘的白桦树林里来。假如你按照原定的路线由南向北在古戛纳河谷穿行,就不会碰到这个该死的捕兽陷阱,也就不会发生眼前这样跟主人闹别扭的不愉快的场面了。但你偏偏在古戛纳河谷中段突然向左一拐,岔进这片稀稀落落的白桦树林来了。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你,你想。
当然,你也不是无缘无故或心血来潮拐到这里来的。原因很简单,你在高空巡飞时,无意间发现这片白桦树林里有只香獐。怪你的雕眼太灵敏了,怪你飞得太高视野太开阔了,也怪这头香獐太诱人了。你是站在主人的立场来估量这头香獐的价值的。香獐本身就是山珍,皮和肉都挺值钱。特别是春夏两季之交时的香獐,肚脐与生殖孔之间那袋形的麝香腺里,正鼓鼓囊囊塞满了珍贵的麝香。麝香与虎膝、熊掌、鹿茸通称为日曲卡雪山的“四宝”,一克纯麝香可从山货贩子手里换回一克黄金。于是,你兴奋地朝地面上跟随着你前行的主人发出三声急促的呜叫,改变了飞行方向。你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拐弯竟改变了你一生的道路和命运。
当你在高空远距离模模糊糊望见这头香獐时,你立刻想到主人有钱买瓦盖房了。这两三个月来,你几乎天天跟随主人进山狩猎,捕获了不少麂子马鹿,挣到了一笔可观的钱。于是,主人野心勃勃地要在丫丫寨盖第一栋瓦房了。你很欣赏主人的胆识与气魄。丫丫寨祖祖辈辈住的都是木屋,木瓦、木墙和木头梁柱,冬寒夏热,雨季潮湿,底矮而狭小。没有玻璃窗,大白天也昏暗得像钻进了地洞。主人要盖的是一栋两层楼的青砖大瓦房,宽敞的阳台,明亮的落地长窗,花瓷砖地面,堂皇而有气派。
现在,房梁已经搭好,砖墙已经砌齐,椽条和檩条也都钉结实了,只等上瓦了,主人的积蓄却已告罄。你能不能凑齐买瓦片的钱,全看这几天能否猎到值钱的猎物。但前天和昨天,你和主人在山林里辛劳奔波了两天,却一无所获。从今早开始,聘请的工人已经在停工待料了。主人急的像眉毛拴住了火炭。女主人莫娜也急火攻心,连嘴唇都烧起了泡。你恨自己未能在关键时刻助主人一臂之力。你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逮到猎物。因此,你一见香獐的身影,立即兴奋地向主人发出信号,改变了飞行方向。
你飞到白桦树林上空,看得更清楚了,是正处在发情期的雄香獐。
哈,主人有钱买回散发着火窑那股炭薪气味的新瓦片了。
已经飞临香獐头顶那片天空了,奇怪的是,这头香獐并没有像你预想的那样,朝茂密的斑茅草丛或隐蔽的山洞里逃亡。你雕的恐怖的投影笼罩在它身上,它去,巴萨查,把它给我抓上来!”主人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指令。主人的声调提高了八度,脸色阴沉,口气严厉。看得出来,主人对你没立即执行他的指令已经有点不高兴了。 你为难死了。作为主人达鲁 理所当然该执行他的每一个指令,你无权违背主人的意愿。但作为金雕,你又觉得自己不能昧着良心去偷盗他人的猎物。你和秃鹫同样属于猛禽。秃鹫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习惯于啄食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因此在猛禽类中,秃鹫名声不佳,有盗食者的恶名。你不是秃鹫,你不习惯干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你是金雕,金雕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吃剩的腐尸,也从来不吃别的兽类已经捕获并咬死的猎物。金雕有金雕的脾性和金雕的信仰,你信仰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生存,去谋求幸福。 你不能执行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你想。假如你此刻不顾廉耻帮助主人把这头香獐偷窃到手,对主人来说,这是人格的堕落,对你来说,是雕格的堕落。人有人格,雕也有雕格。你不能干有损于你主人人格和自己雕格的蠢事。 你焦躁地扑动翅膀,激动地连连啸叫,催促主人离开陷阱,离开诱惑。 主人却误解了你的意思,搔搔脑壳问:“怎么,巴萨查,你无法把它抓上来吗?” 对你来说,抓住这头已被围困在陷阱里的香獐,犹如囊中取物,比吃盘豆腐还容易。陷阱四面陡壁,香獐无路可逃;陷阱面积很大,并不妨碍你在里面扑扇翅膀。 主人伸开手臂丈量了一下陷阱的周长,说:“巴萨查,你不用担心会碰断你的翅膀,这只陷阱很大,你能飞下去的。” 你知道你能飞下去的。你是不愿意飞下去。为了使主人了解你的想法,你拍拍翅膀凌空飞起,绕陷阱三匝,然后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坑底的香獐扑下去。香獐还以为你真的去攫抓它了,吓得像坨稀泥巴似地瘫倒在地。你伸出雕爪,象征性地在香獐脖颈那儿抓了一把,又立即松开,飞回地面。 主人达鲁鲁脸上露出惊愕困惑的表情,他眉心拧成了疙瘩,用喑哑的嗓音试探性地问道:“巴萨查,你总不会是不肯为我飞下陷阱去抓这头香獐吧?” 你点点雕头。你总算让主人明白了你的意思。 “好哇,畜生!”主人脸上立刻刮起了感情的暴风雪,朝你甩来一阵冰雹似的咒骂,“胆敢违抗我的命令。哼,没良心的东西,我每顿都喂你精食,我冒着雨爬到大青树上去为你修补窝棚,你却不肯帮我把这头香獐抓上来。” 主人发怒了,你很痛苦。你决不是有意要违抗主人的命令。要是此刻主人正大光明在追捕一头猎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你都会毫不犹豫地按主人的指令飞扑上去的。你不过是不愿看着自己亲爱的主人走道德的下坡路。 遗憾的是,你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准确地表述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你只能上下飞动,或者原地旋转,做出一系列哑语似的动作,来表明自己的心迹。 到底是和你朝夕相处了两年的主人,很快便猜出了你的哑谜。他的脸色急遽地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又变得铁青。他忿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说:“叫你下去抓,你就下去抓。我比你更清楚能不能下去抓这只香獐。巴萨查,我一向以为你很忠诚,你可莫叫我失望!” 忠诚?是的,你扪心自问,对主人你确实一片赤胆忠心。但你觉得世界上有两类忠诚,一类是不管主人发出的指令是错是正确,都奉为圣旨,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盲目崇拜,盲目追随,把主人敬若神明,树为偶像,那是愚忠。另一类忠诚是对主人崇拜却不迷信,尊重但不偶像化,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是非标准,对主人所发出的指令,凡高尚的正确的不惜牺牲性命去执行,但对卑下的错误的指令却进行道德上的抗拒。 “巴萨查,你觉得我不该到别人挖的陷阱里去捡这头香獐,是吗?”主人用一种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吗?你大概忘了你是只畜生,你大概忘了是谁养着你。” 嘲讽是一柄宰割灵魂的刀。你心里一阵阵绞痛。 “好了,我再说一遍,”主人咬牙切齿地指着陷阱内的香獐,“你快点下去把它给我抓上来,不然,莫怪我达鲁鲁不讲义气。” 看来,主人的愤慨已到了极限。你明白,主人是在向你发出最后通牒了。一刹那间,你的自信心动摇了。何必为了眼前这件事和主人关系弄僵呢。真的,你算什么玩意儿呢?你不过是主人豢养的一只猎雕,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奴仆。奴仆就是应该以主人的是非为自己的是非,以主人的恩怨为自己的恩怨,以主人的好恶为自己的好恶。你不需要自我,你也不应该有自我。 主人待你那么好,主人甚至发誓要替你养老送终。你想,这么好的主人,你就是打起灯笼来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你觉得自己真傻,干吗要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道德,虚无缥缈的所谓人格和雕格,去惹主人生气呢? 你轻而易举就能出色地完成主人的指令。你完全有把握不留下一点痕迹就把香獐从陷阱里抓上来。没人会发现你的过错,也没其它金雕会看见你偷窃。主人达鲁鲁会原谅你刚才的迟疑。而那位不知名的陷阱的主人也并不会觉得损失了什么,他会以为根本就没掉进过什么猎物,而是风把地面的伪装层吹塌了。 这种皆大欢喜的事,你为什么不去做呢! 你差不多准备拍拍翅膀朝陷阱内的香獐扑飞下去了,但是,一种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量阻止你这样去做你觉得假如你此刻屈从主人这个错误的指令,把那只香獐攫抓上来,对主人来说不过是获得了一时的小利益,却毁了一生的清白。你不愿意自己的主人是个鼠窃狗盗的小人。 “混蛋!”主人抽出手掌甩了你一个脖儿拐,“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你别忘了,你的小命还是我从豹子嘴下救出来的!” 你跟随主人两年了,主人还是第一次动手揍你。脖子火辣辣疼,心比脖子更疼得厉害。你怎么会忘记主人的救命之恩呢?
那是你翅膀外基部雪白的飞羽刚刚长丰满的时候。你离开父雕和母雕独立生活才仅仅两天。清晨,你迎着玫瑰色的朝阳,迎着乳白色的山岚,飞出雕巢想去尕玛儿草原觅食。刚飞到峡谷瓶颈似的窄窄的出口处,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股猛烈的气流从峡谷深处涌出来,像匹脱缰的野马,在弯曲的悬崖峭壁间横冲直撞,很快变成尘沙弥漫的可怕的旋风。你恰巧被裹在这股旋风里。你在旋风中心竭力挣扎着,但你还显稚嫩的翅膀无法使自己从暴虐的旋风中冲刺出来,也无法在旋风中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你的身体变 成一只陀螺,又变得像个秤砣,直往下沉。你旋转的身体从半空跌到地上,虽说正好跌在柔软的草地,但还是跌断了一条雕腿,跌伤了一只翅膀。你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也飞不起来。这时,从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头山豹。土黄色的豹皮布满了深褐色的金钱状斑纹,一双豹眼闪烁着饥馑贪婪的光。对这头山豹来说,你是一顿从天上掉下来的可口的早餐。山豹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你面前,伸出血红的长长的豹舌,优雅地舔舔唇鼻间银白色的豹须。它大概是想先清洗一下自己的嘴脸然后再更香甜地吃掉你。你没法逃。你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脱被山豹吃掉的厄运。反正都是死,别死得太窝囊。你挺起胸脯,竭力把雕颈竖得笔直,面对凶残的山豹,保持着金雕特有的那种尊严。你还张开嘴壳,摆出啄咬的架势。你晓得你现在即使没有受伤也不是山豹的对手。你只想在被山豹咬断脖颈前,啄下一撮豹毛!你只想别让山豹在吃你时感到和吃只草鸡同样容易。山豹清洗完毕,朝你打了个喷嚏,豹嘴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喷洒在你的胸羽上。你朝它伸了个懒腰。死都不怕,还怕开玩笑吗? 终于,豹尾陡地竖立起来,豹爪也猛地举将起来。你愤怒地蓬松开颈羽,准备进行临死前的一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轰地一声巨响,山豹像被雷电击中一样,浑身一颤,倒在地上,踢蹬着四肢。色彩斑斓威武硕大的豹头正中,绽开一朵血花。 过了一会,一位壮实的猎人手提着一杆老式火铳,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出来,望着你叹了口气,带着的表情把你抱回家去了。那位猎人就是你现在的主人达鲁鲁。他把你从豹嘴下救了出来。要是没有他,你早就变成山豹的早餐了。正因为你内心感激主人的救命之恩,你才不愿意看着主人去做错事。但主人却把你真正的忠诚视为背叛。你觉得非常委屈。 达鲁鲁恼怒地望着你,从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走进树丛,用刀割来一长截藤条,一头拴在陷阱旁一棵树干上,一头垂吊进陷阱。你很快猜到了主人的意图,他是准备亲自下到陷阱里去擒捉那头值钱的香獐!因为陷阱太深太陡,没长翅膀的人只能靠藤子作软梯才能上下陷阱。 主人一意孤行,显然是被钱迷住了心窍。你说不清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突然一拍翅膀飞过去,用雕爪抓住藤条猛力一拉,把藤子扯断了。 主人气得额角青筋暴胀,他突然端起火铳,“放肆!”主用黑的枪口指向你的胸脯。人的声音因极度愤慨而变得沙哑发抖,“太放肆了。你活得不耐烦了吧。老子一枪崩了你!” 你无限悲哀。你从来也没想到过主人会用枪口对准你。主人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只要主人右手食指往扳机上轻轻一压,对你来说,一切荣华富贵和善恶是非都将消失。你命归黄泉,世界就不存在了。命都没有了,原则还有什么用呢?认错讨饶还来得及,你想。不,你没有错,在死亡的威吓面前颠倒黑白,是不符合你金雕的天性的。当然,你也可以起飞躲避,你动作敏捷,先往陷阱旁那块石头上一跳,然后以S形路线飞翔,是有可能从枪弹下逃生的。只要飞出这片白桦树林,你就安然无恙了。但你咬咬嘴壳,放弃了逃生的念头。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背叛主人。要是能以你的死来唤醒主人的良知,你情愿屈死在主人的枪口下。你站在主人面前纹丝不动。你心头涌起一种悲壮的情感。你准备为真理而死,为维护主人健全的人格而献身。 主人脸颊上的肌肉鼓起又瘪下去,右眼皮不住地眨动着,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看得出来,主人的内心十分矛盾。也许主人想起以往你的赤胆忠心,下不了手朝你开枪;也许主人是因为你是只上乘猎雕,价值能比得上陷阱里的香獐,出于实际利益考虑,舍不得朝你开枪。 你和主人就这样默默地僵持着。 突然,寂静的山林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口笛声,你循声望去,在一条被走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路上,出现一个老人。老人头上缠着一块黑头帕,身穿斜襟黑布短衫,扛着一把竹弩,慢慢朝陷阱走来。 毫无疑问,来者就是陷阱的主人,他是来查看陷阱里有没有掉进猎物。 你的主人达鲁鲁跺跺脚,懊恼地瞪了你一眼,蹑手蹑脚钻进树林,离开了陷阱。
达鲁鲁再也没有兴致继续撵山狩猎了,离开陷阱后就气冲冲回家去了。
你也尾随着主人飞回家。你的翅膀沉重得像坠吊着铅砣。
【第四章 忠诚的考验】
自从陷阱事件发生后,你和主人的关系变得十分糟糕。好几天过去了。他在你面前时时板着脸,从来没笑过。你和主人的关系进入一种冷战状态。
你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你宁愿被痛骂被鞭打被减少就餐次数被降低伙食质量,也不愿受这样的冷漠。更让你难以忍受的痛苦是,主人不知是哪种心里在作怪,对你进行一系列所谓的的考验。有时在半夜,木屋里突然响起主人报警式的口哨声,吹响这口哨意味着主人身陷绝境。你从睡梦中惊醒,瞪着惺忪的眼心急火燎地从窗口飞进木屋,一看,主人安然睡在竹榻上,什么险情和猎情都没有发生。见到你破窗而入那副着急的模样,主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说一句:“看来,你还没有完全背叛我。没事啦,你回雕巢去睡吧。”你只得破窗而出,怏怏地返回大青树桠。有时在白天,主人突然勾起食指含在舌底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你急急忙忙循声飞去,主人却战在寨门口,指着一只正在晒谷场上偷啄谷粒的麻雀向你命令道:“巴萨查,快,把这只小偷麻雀给我逮住!”你愕然。你是猎雕,不是在晒谷场上吓唬麻雀的纸鹞,让你去逮一只麻雀,无疑是在杀鸡用牛刀,是对你猎雕身份的一种藐视和戏弄。你跟随主人两年有余,主人从来没有让你干过一桩与你猎雕身份不相配的傻事。但此刻,主人脸色严峻,正儿八经地向你下达捕猎麻雀的指令。你心里很别扭,很委屈,但你还是按主人的吩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过去,攫住那只倒霉的小麻雀,把它掷在主人面前。主人捡起小麻雀的尸体,看也不看就顺手扔进水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我以为我已经唤不动巴萨查了呢。”有时,主人会在烈日当空时,让你待在河滩监视一只已经死去的乌龟,别让他逃走......有时,在暴雨如注时,主人让你飞落在他肩头,主仆一起无缘无故地被暴雨浇淋成落汤鸡......你心里明白,主人之所以对你发出许多没有价值的怪诞的指令,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人并非对小麻雀、死乌龟或暴雨感兴趣,主人是要考验你的忠诚。主人对陷阱事件耿耿于怀,总疑心你巴萨查脑后长着反骨。这是一种病态的考验。你很伤心。天昭地鉴,你对主人仍然跟过去一样爱得深沉,爱得真挚。你巴萨查心里最清楚,你之所以能心甘情愿放弃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涯,留在主人身边当猎雕,并非仅仅出于报答救命之恩,还有一种更加深刻的原因。两年前,达鲁鲁把你从豹嘴里救出来,抱回家后,又用草药替你治好了摔断的腿和受伤的翅膀。当你恢复了飞翔能力后,他就开始按培养猎雕的程序训练你,每天反反复复让你练习怎样听懂不同频率不同音调的口哨声,让你熟悉各种野生动物在人类心目中的价值,让你练习如何配合主人擒捉飞禽走兽。你从小在山林里野生野长,你未泯的野性受不了日复一日严格而又枯燥的训练。你对必须按照主人的口哨声行动打心眼里感到别扭。你自由散漫惯了,你受不了任何形式的束缚。你强烈渴望能离开人类,回到荒凉而又充满神秘感的日曲卡雪山去,过无拘无束的野雕生活。你几次想开小差,但想想主人救了你的命,实在不好意思溜走。你咬紧牙关勉强度过了漫长的训练期。当半年后主人正式带你进山狩猎时,你暗暗希望能遇到一条剧毒的眼镜王蛇或碰到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危及主人的性命,当主人呼救时,你就冲过去设法把眼镜王蛇啄死或者把老虎引开,将主人从危险中解救出来。这样,他救了你一命,你也救了他一命,还清了感情债,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同他拜拜了。但还没有等你找到这样的机会,突然发生了狗熊事件,一下扭转了你的观念,使你自动放弃了逃跑的想法,斩断了要皈依山林做只野雕的念头,愿意死心塌地地做一只受主人意志控制、很不自由的猎雕。那是一个大雪初霁的早晨,主人携带着你去捕捉松雉。松雉是高级宾馆和饭桌上的山珍,挺走俏的。松雉行动诡秘,平时极难猎获,但初冬第一场大雪后,松雉会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便于跟踪追击。中午时分,你和主人终于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发现了一只松雉。洁白的雪地里,五彩缤纷的松雉显得格外醒目。主人撅起嘴唇,刚要向你吹响朝松雉扑击的口哨,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从主人背后那片小树林里,钻出一头狗熊,直立着身体,挥舞着毛黪黪的熊掌,怒气冲冲地朝主人扑去。看得出来,这是一头被大雪带来的饥饿逼得快发疯了的狗熊。你惊慌地尖啸一声,拍拍翅膀升上天空。主人达鲁鲁没长翅膀,无法升空躲避。他也无法像穿山甲那样能掘洞入地,他只能掉转枪口对准狗熊。虽然狗熊的智商很低,凶残不及豺狼,敏捷不及虎豹,却比一般的虎豹豺狼更难对付。狗熊蛮横不讲理,只要你进入它的觅食区域,也不管你是否招惹到它,它都要跟你玩命。更可怕的是,狗熊喜欢在松树上蹭痒,蹭了一身黏糊糊的松脂,又到沙地里打滚,滚了一身沙子,又到松树上蹭一身松脂,再到沙地里滚一身沙子,结果,本来就坚韧厚实的熊皮就像穿了件特制的铠甲,老式火铳喷射出来的铅弹极难打穿。你还是头一次跟主人进山狩猎,缺乏经验,也缺乏猎雕应有的胆魄和气度,你在危难关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飞在半空中,凄厉长啸,朝主人发出毫无用处的报警声。你看见,主人背靠着一棵大树,端起火铳,朝十多米外的狗熊打了一枪。轰然一声巨响,树林里飘起一股青烟。旋转的铅弹裹着一团火球,直刺狗熊心窝那块月芽形的白斑,但铅弹射在熊皮上,就像撞在弹簧上一样,被弹了回来。狗熊被巨响吓了一跳,怔了怔,低头看看自己胸口,那块月芽形白斑已被火药喷焦了。它勃然大怒,疯狂地吼叫着,大步流星朝达鲁鲁冲来。这头狗熊直立起来足足比主人高出一个头,膘肥体壮,凶相毕露。十米、九米、八米、七米……主人仍然屹立在大树下,岿然不动。你在半空中急出一身虚汗,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主人凌空擢起,躲开狗熊残忍的袭击。你在主人头顶盘旋着,惊叫着,催促主人赶快躲避。主人仍然像座石雕一样纹丝不动。你还是雏雕时曾亲眼见过狗熊袭击猎人的悲惨事件。野蛮的狗熊会用结实的熊掌把猎人一掌拍翻在地,或者一掌把猎人的头皮和脸皮一起撕掉,然后用肥墩墩的熊屁股坐在猎人身上,不停地扭动熊腰,像沉重的石磨一样把猎人碾成肉泥。主人使用的火铳是那种每射击一次就要重新填充一次火药和铅巴的老式猎枪。要在狗熊致命的巴掌落到身上前重新往枪管里装上火药铅巴,显然是来不及了。主人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跑。逃命吧,主人!但主人却仍然直挺着腰杆和脊梁,站在大树下。主人瞳人里流光溢彩,闪烁着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主人面部表情极其生动,颊肌有规律地跳动着,嘴角荡漾起一丝讥讽的笑,坚毅的下巴很潇洒地朝前一挺。在狗熊蹿到离他站立的位置只有四步远的地方时,他从容不迫地将火铳轻轻搁在树干上,嗖的一声抽出佩挂在腰间的猎刀。长长的猎刀在阳光下闪动着一片耀眼的寒光。“嘿——”主人大喝一声,那是发自丹田的喝叫,雄浑有力,带着野性的冲动和理智的光辉,具有一股强大的威慑力量。你看见,随着主人声震云霄的喝叫,狗熊两条后腿打了个趔趄,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绊了一下似的。但狗熊毕竟是山野猛兽,凭着庞大的身躯和巨大的蛮力,又朝主人猛扑过来。三步、两步、一步……眼看熊掌就要掴到主人的脑袋了,狗熊两只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残忍的狞笑,熊嘴傻乎乎地张开,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和一条粉红色的肥大的舌头。说时迟那时快,主人锋利的目光喷吐出人类所特有的自信和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纵身跃起,双脚踩在身后那棵大树上,猛地往前一蹬,用力将猎刀往熊嘴刺去。金色的朝霞罩在主人身上,主人矫健的身躯闪耀着一层炫目的光彩。主人横亘在天和地之间,挟带着浩然正气,代表着天刚地柔,朝狗熊,不,是朝邪恶,朝死神,朝逆境,朝命运,奋勇冲刺!你那颗年轻的雕心被深深感动了,这非凡的一瞬间永远定格在你的脑子里,改变了你的信仰,改变了你对人类的看法。过去,你觉得人类之所以能称霸这个地球,是靠那发达的大脑和大脑所产生的智慧;你觉得人类之所以能统治这个世界,是靠手中的武器和工具。但主人朝狗熊口腔刺出猎刀的这一动作,却彻底纠正了你对人类的偏见。主人弹跳得比猿猴更敏捷,气势磅礴如猛虎出山,凌空搏击如蛟龙下海,聚合着自然界中所有猛兽猛禽的力量的精华。猎刀扎进狗熊的口腔,喷溅出一汪殷红的熊血。狗熊被强大的冲力撞得往后退了两步,它狂怒地挥起右掌,撕拉主人的手臂。主人的衣袖很快被撕烂了,皮肉被撕破了,淌着鲜血。但主人并没有被喷溅在脸上的熊血和自己手臂上渗流出来的热血所吓倒,相反,主人眼睛里燃烧起野性的渴望见到流血和死亡的光芒。他双手紧紧握住刀柄,将猎刀在熊嘴里搅动,两条腿绷得像两个树桩,抵挡着狗熊凶蛮的冲击。你终于对人类有了崭新的认识。人类具有一种俯瞰世界的崇高境界,具有一种气贯长虹的精神力量,这是其他任何动物都不可能具备的。人类不愧是天地之间所有生灵精英,是世界的主宰,是弱肉强食丛林法则进化出来的杰作。主人和狗熊还在相峙着。你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你想起自己的职责,你有义务也有责任帮助主人摆脱困境化险为夷。你高叫一声,勇敢地俯冲下去,对准那双恶毒的熊眼,用自己尖利的雕喙,狠狠啄下去……外表强壮凶蛮的狗熊,终于倒在主人的脚下,不,是倒在人类所特有的那股精神气势下。你飞栖在主人肩膀上,用自己颈窝处最柔软的羽毛,摩挲着主人伤痕累累的手臂。你为自己有这么一位主人感到骄傲。你被主人非凡的英雄气概彻底征服了。你觉得自己暗中设想的要逃回日曲卡雪山重新做一只野雕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和愚蠢。你虽然向往自由,但作为金雕,更崇拜力量。你觉得做达鲁鲁豢养的猎雕并没什么委屈,相反,是一种荣幸。你怎么可能背叛主人达鲁鲁!
虽然第二人称看着不怎么舒服,但是支持楼主,楼主加油
你没经受住最后一个无聊的所谓的考验。那是一个寂寞的黄昏,夕阳把白皑皑的日曲卡雪峰染成一片炫目华丽的橘黄色。主人把你带到寨后一块荒僻的野地里。主人从一棵老朽的龙血树上掰下一根枯树枝,扔在地上,朝你吹响了表示出现了紧急猎情的口哨。你愣愣望着这根枯树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巴萨查,我说,这是一条响尾蛇!”主人一本正经宣称道。把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树枝指为毒蛇,主人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些。你伤心地叫了一声,朝那截枯树枝扑去,懒洋洋地用雕爪把枯树枝抓住,用嘴壳朝枯树枝啄咬了两下,然后把枯树枝带到半空,又扔了下来。你虽然很不情愿,但为了顾全大局,还是违心地做完了一整套金雕擒蛇的动作。当然,因为有情绪,更主要的是因为面对的确确实实是一截引不起你任何搏杀兴趣的枯树枝,你的动作显得随意轻松,敷衍了事。“停!”达鲁鲁朝你大喝一声,“你这个畜生,你想糊弄我不成?”他绷着下巴大声骂道,“你这是在猎蛇吗?你是在演戏!”确实像在演戏,你承认。“重新来!”主人说,“你听清楚了,旦萨查,这是一条响尾蛇,我说了,是条响尾蛇!你信不信?这是一条响尾蛇!”好吧,就算是条响尾蛇,你想。你又做了一套擒蛇上天的动作,比刚才认真了许多。“不行!”达鲁鲁还是极不满意,“你到底信不信我的话?这是一条响尾蛇!它有毒,会咬死你的!我说的话,你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你要是真信,你就会害怕得尖啸,毒蛇周围飞来绕去,弄得毒蛇精疲力竭才会下手去捉,过去你不都是这样去捉蛇的吗?”你明白了,主人并非在为你进行模拟训练,也不是一般性的考验。他指树为蛇,是要你从心底里确信眼前那截枯树枝就是喷吐着芯子暴露着毒牙尾部会鸣叫,让它咬中一口百步之内便会中毒倒毙的响尾蛇!他是在用特殊的手段对你进行特殊的考验,考验你是否把他说的话,哪怕是彻头彻尾的假话,都当做圣旨来执行。也许他觉得,主子把雪说成是黑的,奴仆就应该确信世界上没有白的雪。你的食肉类猛禽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早已厌烦了这类荒唐的考验。你耿直的雕的脾性也不允许你昧着良心把谎言视为永恒的真理。雪是白的就是白的,谁也不能颠倒这铁的事实。任何忠诚都应该建立在真理的基础上。违背真理的忠诚是虚伪。你无法把谬误奉为神明。你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你悲凉的心境无法言说。你产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相信我的忠诚吗?要杀要砍请随便!你索性迈着悠闲的步伐走到那截枯树枝面前,蹲了下来,让枯树枝触碰到你的胸脯和颈窝。瞧,这不是响尾蛇,它不会用剧毒的蛇牙噬咬我。它是枯树枝,它就是枯树枝!你看见,主人达鲁鲁脸色变得惨白,像见到瘟神似的两眼发直。“我早知道,你脑袋后面长着反骨!我早知道,你根本就没把我达鲁鲁放在眼里。”他嗫嚅着嘴唇,喃喃地说道。你真想流一串雕泪。突然,达鲁鲁冲过来,飞起一脚,朝你踢来。你完全可以躲闪的,但你没躲闪。你被踢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你不反抗,但你也不屈服。主人悻悻地走了。过了一会儿,你紊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你又开始懊悔,不该跟主人怄气的。都怪那头困在陷阱里的该死的香獐才导致你和主人关系恶化的,你想。瞧,主人愁眉紧锁,惆怅地望着漏顶的瓦房。雇工们因为没有瓦片已经歇工回家了,新房场院显得空旷萧条。也难怪主人会怨恨你,你想,要不是你的阻拦,主人早已获得了那只困在陷阱里的香獐,已经用香獐身上取出的麝香换回了一笔可观的钱,已经买回了急需的瓦片,盖起了屋顶,说不定现在正吹芦笙喝米酒喜气洋洋贺新房呢。虽然你是出于正义和好心,但客观上是你造成了主人的经济损失。你觉得你和主人产生摩擦的根源就是这头值钱的香獐。什么钥匙开什么锁,假如你设法再替主人弄回一头价值昂贵的香獐,问题不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吗?你很高兴自己能想出这么个绝妙的主意来。翌日清晨,你没得到达鲁鲁的同意,就私自出猎,飞到尕玛尔草原去碰运气。下午,你飞到碱水塘上空,恰巧遇到几只豺狗在追撵一头香獐。豺狗是异常贪婪异常凶猛的家伙,能像蚂蟥一样紧紧地叮在飞奔的野牛背上,用尖细的豺爪捅进野牛的**,活活掏出五脏六肺。连狗熊、雪豹这样的猛兽见了豺狗群都要谦让三分,再优秀的猎人也不敢去招惹豺狗群。香獐在草原上惊慌失措地奔逃着,五只豺狗号叫着尾随追击。从豺狗群中夺食,是拿生命作赌注的一场冒险。但香獐十分稀少,有时你在尕玛尔草原连续巡飞十天半个月也难得见到一头。机会难得,你不敢再犹豫,在高空兜了个圈,绕到奔逃的香獐前头,突然俯冲下来,一把将香獐攫抓住,在豺狗们愤怒的号叫声中凌空飞起。好险哪,有一只独眼公豺狗差木多就要扑到你身上来了。黄昏,你飞回丫丫寨,哈,主人还坐在漏顶瓦房前闷闷不乐地一锅接一锅抽着水烟筒,烟雾笼罩着主人凄苦的脸。你飞五到主人身边,将那头已昏死的香獐扔在主人面前。请收下吧,主人,不要再为瓦片的事发愁了。这头黑色的香獾和几天前困在陷阱里的那头土黄色香獐相比也是发情期的雄性,个头还更大些,麝香腺还更饱满更发达些,足够弥补主人家的损失了。你昂着头,拍拍翅膀,显得有些得意。你想,主人见到你冒着生命危险擒获的香獐,一定先是感到意外,马上就会惊喜地跳起来,把你揽进怀里,赞扬你的忠诚,赞扬你的勇敢,你和主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立刻会融化消失。主人看着睡在地上的香獐,反应却十分古怪。他先是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像流星,转瞬即逝。然后,他的眼光从地上的香獐移到你身上,又从你的身上移回香獐,像在探究什么秘密。主人的眼光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可怕,满脸仇恨、憎恶和羞愤的表情。他觉得你是存心在羞辱他。他觉得你是在用行动告诉他:别靠偷窃获得香獐,应当像我那样靠智慧和力量到草原擒获香獐!本来,你的主人就对你昨天不愿把枯树枝当做真正的响尾蛇在生你的气,这下更是火上浇油了。“畜生,你竟敢来教训我!”他跺着脚吼叫起来。你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你不懂,你的行动就像一面镜子,无情地照出了你主人达鲁鲁变形的灵魂和有缺陷的心灵。就像所有长相丑陋的人一样,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丑的,而总是责怪镜子把自己丑化了。你的主人达鲁鲁就把你当做一面魔镜,或者说当做一面哈哈镜了。深夜,你在大青树桠的雕巢里睡得正熟时,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的声响把你惊醒。你透过竹壁的缝隙一看,是主人在雕巢外,从怀里掏出把铁锁,咔嗒一声把雕巢的门给锁死了。你跟随主人两年多,这还是第一次享受被锁在雕巢里的滋味呢。第二天中午,主人家来了位精瘦的老头,交给主人一沓钞票,然后把你连同雕巢一起从大青树上卸下来,装在一匹骡子的驮鞍上。主人达鲁鲁抛弃了你,把你卖给了这位瘦老头。
【第五章 无法抗拒的诱惑】你的新主人姓马,已年过半百了。十年前,他上山狩猎,稀里糊涂地踩中别的猎人安设的捕兽铁夹,把右腿给夹断了,医好后,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寸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别人都叫他马拐子。马拐子长得奇瘦,胸脯上的肋骨一根根显山露水,瘦削的脸上剔不出三两肉来,真正的皮包骨头。马拐子年轻时也打过几年猎,却从来没敢去猎过狗熊雪豹老虎这样的猛兽,只猎过岩羊草兔马鹿之类的食草动物,属于猎人中最没出息的庸常之辈。自从坏了右脚,他就典卖了猎枪,再也不打猎了,改行做起了诱捕的营生。先是诱捕松雉,后来看松雉不如金雕赚钱,就想着诱捕金雕了。日曲卡雪山的金雕属稀有猛禽,它们的羽毛呈金红色,威武华丽,具有极强的装饰性,和孔雀羽毛同样珍贵。国内外动物园和各级动物研究机构及富豪人家、高级宾馆都争相出大价钱来购买金雕,一只活的上等金雕相当于一辆崭新的摩托车的价钱,因此捕猎金雕成了日曲卡雪山一带山民们很走红的一项副业。但金雕一般生活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且生性机敏,数量又少,性情又野,极难捕捉,不会像松雉那样被几粒谷米引诱而钻进猎人的捕兽铁夹或金丝活扣里来。但两足直立行走的人类毕竟比两翅飞翔的金雕聪明得多,总想得出绝招来降伏这种稀有珍贵的大型猛禽。也不知从哪一代猎人开始,发明了诱捕法,就是将一只雄金雕作为诱子,用雄金雕身上的气味、艳丽的羽毛和嘹亮高亢的叫声,把隐蔽在高山岩壁间、盘桓在九霄云层中的雌金雕勾引过来;或者把另一只性情暴躁的雄金雕激怒,引得它前来争斗,诱雕的主人趁机把那些或因爱情或因嫉妒而丧失了警觉的金雕们擒获住。马拐子把你买来,就是让你当诱雕。你的两条雕腿被一根细长的铁链子拴住,绑在一块岩石上。你身后是一堵绝壁,绝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尼龙丝网。透明的尼龙丝网本来就不易看清,贴在灰白色的石灰岩上,更模糊了视线。马拐子不愧是干了十来年诱捕营生的老手,机关布置得如此精妙。他就埋伏在绝壁旁一丛斑茅草里,手里捏着一个能控制尼龙网升降的绳扣。只要有金雕上当,来到你身边,马拐子就会拉动连接在一只小滑轮上的绳扣,那张巨大的尼龙丝网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罩落下来,把上当受骗的金雕笼罩住。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干这种诱骗的勾当的,你想。只有卑鄙无耻的野驴和没有头脑的松雉才会去做这种戕害同类的丑事。你是金雕,你从来就光明磊落,深恶痛绝一切形式和内容的阴谋诡计。近中午时,你听到翅膀扇动的声响,凭感觉,像是一只金雕在离你不远的天空翱翔。你微微睁开眼睑,果然,在左侧两座巍峨的山峰间,徐徐飞来一只金雕主。你吃不准它是偶然路过此地还是有意朝你飞来的,你赶紧闭起雕眼,耷拉下翅膀,不敢喘息,也不敢动弹。你生怕它看出你是只活雕,冒冒失失飞到你身旁来,自投罗网。你决不能帮助马拐子捕猎你的同类。飞翔声越来越响,那只金雕已飞临你的头顶了,擦着绝壁在盘桓。你还是像只死雕那样趴在岩石上纹丝不动。突然,头顶跌落一串啸叫,瞰叽瞰叽的叫声尖厉短促,像在咒骂。你一听就明白,这是一只心高气傲的雄金雕,它的雕巢就修筑在附近山崖上,它习惯于把这方圆十几里的天空都视为自己的领空,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生活圈。它朝你愤慨地啸叫,这既是同性间的相斥,又是对入侵者的警告。它想把你驱逐出境。假如你现在是自由的,你才不稀罕这座山峰呢。世界无限广阔,哪儿都能找到理想的栖身之地。那只雄金雕慢慢降低着高度,咒骂得也更厉害、更难听,把一串串嘶哑的刻毒的叫声劈头盖脸般朝你掷下来。你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敢顶撞还嘴。你知道,此时只要你稍一动弹,那只憨头憨脑的雄金雕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下来同你厮斗,悬挂在绝壁上的尼龙丝网就会无情地把它罩住。你宁可受到同类的侮辱,也不想成为马拐子的帮凶。那只愤慨的雄金雕在你头顶啸叫了一阵,见你没任何动静,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呢,就拍拍翅膀飞走了。你松了口气。你不用猜也知道,躲在斑茅草丛中偷看的马拐子一定气歪了鼻子。眼看到手的猎物飞跑了,他能不恼火吗?你就是要深深地激怒他、惹恼他,让他发疯发狂丧失理智,或者拔出猎刀一刀削落你的雕脑袋,或者把你转手卖掉,无论哪种结局都比强迫你当戕害同类的诱雕要好得多。那只幸运的雄金雕飞得无影无踪后,马拐子一瘸一拐地从斑茅草丛里走出来,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他并没生气。他似乎对你的反抗早有充足的精神准备。他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来到你面前,用悲悯的眼光望着你,自言自语道:“是啊,巴萨查,你是只有血性的雄雕。我早就料到了,你不肯帮我忙的。唉,要是我腿脚还灵便,要是我还有力气进山狩猎,我一定会让你做猎雕的。可惜,我马拐子这辈子只能干诱捕的营生了,你巴萨查这辈子也只能做一只诱雕了。我晓得你很委屈,可我总不能为了成全你的气节,自己白白饿死呀!”你拧着雕脑袋,不予理睬。哼,别指望用几句软话就能感化性格刚烈的金雕,你想。“你会叫的,巴萨查,你会成为一只好诱雕的,你会帮我马拐子忙的。”马拐子很有信心地说。你只当他是痴人在说梦话。马拐子说完,退到绝壁下,在阴影里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开始卷老草烟吸。你不明白马拐子的用意。也许,他想让你有个反省的时间吧。这好笑的,你想。即使等上一百年,你也不会屈服于他的淫威的。晨岚消退,艳阳当空。虽然是在海拔很高的半山腰,但气温还是随着中午来临而升高。干燥的热风和温热的阳光吸干了你羽毛间的水汽。你口干舌燥,很想喝点水,但你被绑在岩石上,无法动弹。也许是一种巧合,也许是马拐子故意想刺激你。就在你翕动着嘴壳露出干渴状时,马拐子解下系在腰间的葫芦,摇晃着,葫芦里传来叮咚叮咚水的晃荡声。那是一葫芦清水啊!你咽了一口发黏发涩的唾液,用期待的目光望着马拐子,希望他能恩赐给你一口水喝。马拐子拔掉葫芦口上的软木塞子,往自己嘴里灌了两口,很解渴地咂咂嘴唇:“唔,巴萨查,想喝水吗?嘿,只要你答应帮我的忙,把你的同伴们叫唤来,你想喝多少我都能满足你。”宁可渴死,你也不会妥协的,你想。马拐子并不着急,又把葫芦系回腰间。太阳偏西了,你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现在要是能逮只斑鸠来充饥就好了,你想。但你被一条锁链禁锢在在岩石上,无法去猎食。马拐子却在绝壁下烧起一堆篝火,从筒帕里掏出一大块麂子干巴,用一根竹棍串起,上面撒层盐巴辣子,在火上烤。不一会儿,欢笑的火苗将麂子干巴烤出一层油花,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扑鼻的香味。你闻到这股肉食的香味,饥饿感被撩拨得更加强烈,馋得直咽口水。你猛烈地挣动着铁链,传达自己也想进食的愿望。马拐子捏着烤熟的麂子干巴,笃悠悠地来到你面前,当着你的面咬了一口干巴肉,在嘴里吧唧吧唧地大声咀嚼起来。你痛苦得全身抽搐。你恨不得能扑飞过去,从他手中抢来那块麂子肉!马拐子狡黠地笑笑,说:“巴萨查,想吃吗?很简单,你只要同意当诱雕,我马上喂饱你。”你毫不犹豫地把视线从马拐子手中的麂子干巴肉上移开。
你在岩石上整整曝晒了一天。终于,太阳落山了。你虽然又饥又渴,但总算熬过来了,没有用灵魂作交易去换取肉食和水。黑夜比白天稍稍好受些,浓浓的夜雾虽然无法解渴,却缓解了那种渴得要冒烟的难受的感觉。马拐子用块豹皮作垫褥,睡在绝壁下,陪着你在山野露宿了一夜。你晓得马拐子是想用断水断食的办法来逼你就范。你觉得他是打错了算盘。你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连死都不怕,还怕饥渴吗?翌日,马拐子仍然不给你喂一滴水,也不给你喂一口食。黄昏时分,你已饿得头晕眼花,快虚脱了。雕嗉一阵痉挛一阵剧痛,继而一阵麻木。连唾液都被阳光和热风吸收干了,喉咙口像卡着一块火炭。你已不希望马拐子会发慈悲施舍给你一点吃的喝的。你只希望能早点渴死饿死,早点结束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为了减轻痛苦,你闭起雕眼,趴睡在岩石上。突然,你听见叮——嗒、叮——嗒的声音。这是水珠溅落在岩石上的声音。水,珍贵的水,救命的水!开始你以为是自己因渴极了而产生的一种幻觉。但叮——嗒、叮——嗒的声响是那么真切,不像是梦幻中的想象。你睁开眼一看,是马拐子。他蹲在你面前,在离你嘴壳一寸远的地方,提着那只葫芦,将葫芦里的清水一滴一滴缓慢地往外倒。水珠穿透空气,在你嘴壳前滚过,你便嗅到了一股水的芬芳与甘甜,一种生命的气息。没有水就没有生命。水珠跌落到坚硬的岩石上,溅起一朵朵微型水花,在阳光下闪烁起一小片七彩虹霞。你感觉到嘴壳四周干燥的空气被水珠滋润了。叮——嗒、叮——嗒。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流水声更美妙更动听的音响了。又一粒水珠跌落下来,你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迅速伸出嘴壳去啄食,可惜,还差那么一毫米的距离而啄空了,你只啄到一缕似有似无的水汽。你遗憾极了,怪自己动作不够敏捷,脖子伸得不够长,未能啄到水粒。你急切地嗷嗷叫着。马拐子的嘴角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纹。他又微微抖动悬在你头顶的葫芦,葫芦口里又滚出一粒水珠。这次,你学乖了,计算好提前量,准确地把水珠啄进雕嘴。你永远也无法形容在你断水两天后突然啄到一颗水珠那种感觉,就像舔到了水晶,细润冰莹,沁人心脾,让你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一瞬间,你陡地滋生出一种强烈的生的渴望。可惜,只有一颗水珠。太少了,太少了!马拐子像位深谙生命奥秘的心理学家那样,宽厚而又慈祥地朝你笑笑,又继续缓慢地抖动悬在你头顶的葫芦,一颗又一颗地滚溢出水珠。你贪婪地啄食着,连同对生命的爱惜和珍视,一起吸进干渴的胸膛。你一口气啄食了七八颗水珠,刚刚够滋润渴得冒烟的嗓子。干渴感勉强缓解了,但饥饿感却因为干渴的缓解而更加突显出来。你一旦放弃了求死的念头,那股强大的抗饥饿的精神力量便烟消云散。精神妥协了,肉体便放肆地想吃东西;精神支柱垮了,肉体便以十倍猛烈的饥饿感来折磨你。你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得到一块能果腹的肉食。马拐子不愧是训练诱雕的行家,他不失时机地将葫芦收回,然后从筒帕里掏出一只小篾箩,启开盒盖,你看见,里面装着一只活蹦乱跳的牛蛙。牛蛙全身翠绿,个头硕大,其是两条后腿,肉质饱满而肥嫩。马拐子捏着牛蛙的后腿,在你面前晃了晃。你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顺着马拐子的手势移动。牛蛙大概已感觉到了危险,哇——哇——发出响亮而又悲切的叫声。这叫声对你这样的食肉类猛禽来说,是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是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双重刺激。你情不自禁地滴下了涎水。“唉,巴萨查,你是只有灵性的雕。”马拐子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我跟你说吧,我也曾像你一样想去死。那是十年前,我刚摔断腿,我老婆跟一个做木耳生意的湖南老板跑了。我老婆长得像山茶花,谁见了谁爱。她跑了,撇下我跑了。我孤苦伶仃,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就拄了根拐棍跑到百丈崖,想跳下去,那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我刚要跳,可我又想,要是我老婆知道我要跳下去,说不定会拍手笑呢,那湖南老板准定会高兴得喝两盅,没人会可怜我同情我。而我呢,再也看不见雪山,再也看不见太阳,再也看不见森林了。我干吗要白白去死?我虽然活得很苦,总比死好嘛!巴萨查,相信我马拐子的话,活着总比死好。”你觉得马拐子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点道理。没有哪只金雕会欣赏你的忠贞和勇敢,甚至没有哪只金雕会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同类免遭诱捕而饿死的。你得不到理解和同情,死了等于白死。马拐子继续捏着牛蛙在你面前晃荡。“巴萨查,你是极聪明的雕,你晓得你怎样才能吃到这只牛蛙的。”你当然知道吃这只牛蛙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想摇头拒绝,但这种想法软弱渺小得就像一片树叶掉进涨潮的大海里,很快就被饥饿的大潮淹没了。“吃吧,巴萨查。”马拐子把牛蛙送到你的雕嘴边说,“我晓得你同意我的看法了,虽然活得很苦,可还是要活下去啊!”你的心还在犹豫,但你的雕嘴却闪电般地啄住了那只倒霉的牛蛙。牛蛙在你的嘴壳里挣扎着,更刺激了你的食欲。你一口把它咽进肚去,那翻江倒海般的饥饿感消失了,雕嗉停止了痉挛,血液又开始汹涌流动,生命之火燃烧起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也许是无法违背的客观规律,你想。
【第六章 出卖灵魂】你不再像死雕一样趴在岩石上纹丝不动了。你开始朝天空鸣叫,开始拍扇翅膀。你觉得作为一只活雕,总是要叫,总是要拍扇翅膀的。你没有理由一定要装死。不再装死和故意引诱同类上当受骗,是两码事。从你内心讲,你真心希望所有的金雕都离你远远的。它偏偏找上门来了。还是前天来过的那只雄金雕。前天你闭着雕眼趴在岩石上装死,没看清它的尊容。现在看清了,是只老雕,雕冠紫红色,下巴颏上的那撮胡须焦黄泛黑,腹部的绒羽差不多掉光了,露出粉色的皮肉。看来,它的巢穴就在附近山崖的某个角落,你刚试探地啸叫了三五声,它就出现在你的头顶,带着一种同性相斥的原始仇恨,气势汹汹地朝你飞来。老雕把你看成是侵略者。它那对淡褐色的雕眼里闪动着咄咄凶光,厉声啸叫着,翅膀底下扇起一团团强劲的旋风,雕关节一伸一缩,嘎嘎作响。瞧它的来势,巴不得能一下攫断你的脖颈。你急促地朝它叫着,想告诉它这里极其危险,有暗藏的尼龙网。可惜,金雕的语言功能十分贫乏,无法表达复杂的感情和诉说曲折的事件,只能靠音调的高低和频率的长短表达愤怒、喜悦、饥饿、求偶、报警等有限的几种情绪和信息。其中,报警和愤怒都是短促的尖啸,很容易混淆。你是警告它不要过来,而刚愎自用的老雕却误以为你在向它示威和挑战了,于是愈发勇猛地飞扑过来。终于,老雕恐怖的投影笼罩住你的全身。嘎呀——嘎呀,它带着一股疾风飞扑到你头顶,伸出一双雕爪,恶狠狠地朝你抓来。老雕的爪子离你还有十公分时,哐啷一声,寂静的山野爆响起铁器叩击的脆响,紧接着,一张巨大的透明尼龙网从天而降,朝老雕罩落下来。老雕这才发觉中了圈套,想偏斜翅膀从旁边飞走,但已来不及了,尼龙网不偏不倚地落到它身上。它想挣动,尼龙网像蜘蛛丝一样粘住卡住缠住了它的翅膀,使它无法动弹。它用雕爪撕扯,尼龙丝柔韧结实,怎么也撕不破。马拐子很快从斑茅草丛里走出来,很利索地把老雕捆绑后关进一只大竹笼里。老雕在被关进竹笼前朝你投来最后一瞥,充满了鄙夷、唾弃和憎恶,就像在看一个内奸,看一个叛徒。你赶快别转头去,你没有勇气和它对视。你终于让马拐子如愿以偿了,马拐子很高兴,回到家里,他用一对斑鸠慰劳你。虽然斑鸠肉香味醇厚,虽然你饥肠辘辘,却没有一点儿食欲。只要一闭上眼睛,老雕在尼龙网里苦苦挣扎的情景就会在你脑子里浮现出来。你觉得自己很卑鄙,灵魂很肮脏。你痛苦得彻夜难寐。第二天早晨,当马拐子又把你锁在绝壁前的岩石上时,你觉得自己应该再度鼓起猛禽的勇气,坚挺猛禽的意志,忍受饥渴的折磨,装成死雕。可是,你抗得住水珠和牛蛙的诱惑吗?你担心地问自己。马拐子似乎看透了你的矛盾心理,坐在你身边,用一只枯黄的青筋毕露的手慢慢捋顺你身上的羽毛。“巴萨查,我晓得,你现在心里很苦。唉,要活命,没法子啊。你反正已经做过一次诱雕了,再做十次也是这样,再做一百次也是这样。就像下了一次水,湿了衣裳,再下十次水,也同样是湿衣裳。何必想那么多,为难自己,作践自己呢?”是的,现在要改邪归正,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被马拐子用计谋拉下水了。你的灵魂已经沾染上了污点,后悔也不会让灵魂漂白的,你想。对人类而言,一旦跨上贼船,要下也难;对金雕而言,一旦下水做了诱雕,要改也难。你又一连诱捕了好几只金雕,有雄的也有雌的。开始,每当这些毫无戒备的同类被尼龙网罩住时,你心里还会因内疚而痛苦。特别是当第一只雌金雕在你充满雄性魅力的啸叫声中,带着芬芳的爱,带着温馨的情,带着两性之间的自然吸引力,带着繁殖后代的原始冲动,带着玫瑰色的梦幻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朝你飞来,结果却被无情的尼龙网罩住时,你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下流的东西。你为自己利用雌雕炽热的情爱把它送进罗网而感到羞愧,难过得整整一天没咽进水和肉食。但随着一只又一只金雕落网遭难,你的内疚和痛苦越来越淡薄,你的灵魂因震颤的次数太多而变得不那么容易震颤了。你麻木地用叫声勾引它们来钻你和马拐子共同设置的圈套,你又麻木地望着它们在尼龙网织成的樊笼里挣扎哀叫。人会变的,雕也会变的。两个月后,你完全变了。诱捕前,你不再需要马拐子在你耳畔喋喋不休地做宣传鼓动工作,也不再需要他用饥渴来胁迫你。你已由被迫转化为机械地服从。当你被绑上那块赤褐色的半风化的岩石时,不用马拐子催促和恳求,你就会自动仰天鸣叫,将带眷雄性威严的穿透力极强的雕啸播向广袤的天空,刺激和引诱那些在天际遨游和觅食的同类。即使落网的是雌雕,也不再能引起你的怜悯。在你眼里,不管是雌雕还是雄雕,都是你诱捕的对象,都是你理想的猎物,都是你换饭吃的商品。再后来,你甚至为自己有能耐有魅力勾引它们上当受骗而感到得意。你的灵魂被扭曲了。你已被异化成半雕半妖的东西了。
【第七章 白唇雕的拯救】你一早醒来就觉得心情格外烦躁,有一种被困在沙漠里找不到水源的干渴感。你一口气喝了一竹筒清泉水,那种火烧火燎般的干渴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加剧了。你晓得这是精神上的一种干渴,即便喝下整条白龙泉也无济于事的。同往常一样,马拐子用一种男人生硬的动作把你锁到岩石上。突然间,你早已麻木的心灵纤颤起来,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被灌进了石磨,转动的石磨把你碾成了粉末。你想录把心情沮丧的原因归咎到天气上去——天气恶劣,情绪也会变得恶劣。但天空碧蓝如洗,红艳艳的太阳从黛紫色的山峰背后冉冉上升,太阳四周笼罩着一层轻薄的云霓,就像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美极了。暖融融的阳光洒满山谷、河流、草原和雪山,大地金碧辉煌,显得生机盎然。天气好得无可挑剔。你不明白自己今天是中了邪还是着了魔。无端的恐惧使你变得极其敏感,你紧张地注视着天空。它来了。望着它娇美的倩影,你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天早晨的心情为何会突然变坏。你似乎同人类一样,也有一种神秘的心灵感应。当它在对面的山峰沿着弯弯曲曲的雪线飞翔时,你就认出它来了。其实它离你还相当遥远,看上去就像一只蝴蝶般大小,又因为是逆光,只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黑色的剪影。但你还是一眼就认准是它。你太熟悉它了,毫不夸张地说,即使你瞎了眼,也能凭感觉认出它来。它是你的骄傲,你的宝贝,你的又一个天空——专供你雄性的灵魂自由翱翔的天空。你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和它第一次邂逅时的情景。那是三个月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主人达鲁鲁和女主人莫娜都到荞麦地里去锄草了,你闲得无聊,就顺着古戛纳河谷强劲的气流飘出日曲卡雪山北麓,一直飞到神女峰。你在高空逍遥地平展翅膀,尽情地享受着阳光的温暖和春风的甜美。突然,神女峰背后传来两声尖厉的雕啸。你飞过去一看,一只白唇雕正和一条银环蛇在空中鏖战。看得出来,这是一只初出茅庐、缺乏捕猎经验的金雕,虽然雕爪攫抓住了蛇,却没能攫住蛇的要害部位。老练的金雕擒蛇,要么抓住蛇的七寸,使蛇脑袋无法转动噬咬;要么抓住蛇的尾尖,飞到空中立刻摇摆抖动,把蛇骨抖散。抓蛇最忌讳抓中段,看上去抓了个正着,却无法置蛇于死地,反而给蛇造成许多反扑的机会。此刻,这只白唇雕正错误地抓着蛇的中腹部。一般来说,金雕是蛇的克星,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都有例外。假如一只年轻的擒蛇技艺生疏的金雕碰到一条足智多谋的老蛇,结局就往往会出现可怕的逆转。金雕体内没有抗蛇毒的免疫力,只要不小心被蛇咬一口,照样要中毒身亡,变成蛇的一顿美餐。你一眼就看清,被攫在空中的是一条脱过七层蛇皮的老蛇,有半丈来长,比酒盅还粗,黑色的躯干上有几十道银白色的节环,三角形的脑袋上两只蛇眼贼亮贼亮。它显得异常老练,一尺多长的尾部绕了两个圈,紧紧缠在白唇雕的右腿上,这样白唇雕就无法松开雕爪把它从空中摔下来。蛇头倒竖着,火红的蛇芯子一吞一吐,舔着白唇雕的左腿,剧毒的蛇牙差一点就要噬咬到雕腿的肌肉了。显然,白唇雕和这条银环蛇已在空中纠缠很久。白唇雕翅膀滞重,显得有点气力不支,烦躁地啸叫着,一会儿用嘴壳朝蛇头乱啄乱咬,一会儿上下颉颃,大幅度地旋转翻飞。银环蛇敏捷地躲避着啄咬,顽强地蠕动着,一毫米一毫米地将身体从雕爪下挣脱出来。突然,蛇脖子朝上一弓一挺,在白唇雕左腿上咬下一片金色的羽毛,衔在蛇嘴里,高擎在空中,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情形十分危急,再这样僵持一会儿,这条该死的老蛇肯定会从雕爪下挣脱出足够长的脖颈,咬中雕腿,白唇雕就会在十秒钟之内惨日啪一声,从高空坠落地面。你迅疾地飞扑过去。现在,要把白唇雕从险境中解救出来,是非常困难的,老蛇差不多有一尺长的脖颈可以自由扭动伸缩,只要稍有疏忽,不但救不了白唇雕,反而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但你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类惨遭蛇的杀害而无动于衷。你飞到白唇雕的下面,尽量贴近老蛇。你前后扑扇翅膀,朝蛇头扇去一团团让白唇雕心惊胆战的雄风;你亮出雕喉,抛出一声声令爬行动物丧魂落魄的尖啸。你要制造出一种恐怖,摧毁银环蛇顽抗的意志,使它由沉着变得惊慌,由惊慌变得绝望。生命之间的搏杀实际上是意志的较量。老蛇的眼里流露出恐惧,虚张声势地朝你矫健的身影猛咬了几口,蛇牙只咬到空气。白唇雕见你前来相救,精神大振,均匀地扇动翅膀,平稳地朝前缓飞。你小心翼翼地朝白唇雕的爪子靠近,再靠近。你用嘴壳朝蛇芯子试探性地啄了一下,老蛇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神态恶狠狠地弓挺着脖子朝你咬来,又咬了个空。就在蛇脖后缩的一瞬间,你闪电般伸出嘴壳咬住了蛇的下巴颏。白唇雕松开雕爪,你用力往后一拽,整条蛇都被你叼在嘴上了。老蛇还想垂死挣扎,卷起一米多长的躯干,朝你的翅膀缠绕过来,你一松嘴壳,把老蛇从高空摔了下去。白唇雕嘎——嘎——嘎——发出胜利的欢叫,一敛翅膀从云端扎下地去,啄食那条已被你摔得奄奄一息的银环蛇。这时你才看清,你解救的是一只年轻的雌金雕。它身材才颀长,脖颈娇细,全身金色的羽毛细密光滑,散发着雌性特有的芬芳气味;嘴壳与众不同,自得透明,像是用冰雪塑造成的。好一只美丽的雌雕!白唇雕已从地上叼起死蛇飞回空中,它飞到你身边,将半条蛇吞进肚去,然后朝你使劲摇晃着露在白嘴壳外的下半截蛇。它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你来和它同享这美味佳肴。你有权分享这条蛇的,因为是你帮它擒获了这条蛇。你的肚子也确实有点饿了,可你犹犹豫豫不敢将嘴壳伸过去。一雌一雄两只金雕,互相帮衬,共同狩猎,又一起进食,这似乎已经超越了同类之间纯粹的合作关系,变成了玫瑰色的友谊。你还是情场新手,你有点胆怯。白唇雕仍固执地贴着你身边飞行,一个劲儿地摇晃衔在嘴壳里的半截蛇。你不好意思再客气了,一面继续飞翔,一面扭过头去,张嘴啄住了吊在空中的半截蛇。你的嘴壳无意间和白唇雕的嘴壳碰撞了一下,一股温柔而又强烈的电流把你那颗雕心烧得滚烫。多么美妙的身体接触!你想将蛇拦腰扯断,但蛇的皮肉和脊骨都有一定的韧性,要双方向相反的方向同时用力才能扯得断,可白唇雕却在你拼命撕扯时,顺着你的力将身体倾斜过来,使你花了很多时间很多力气都未能把蛇扯断。你和它比翼飞到一块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的草坪上空,它大概是累了,收敛翅膀降落下去。你只有跟着它停栖下来。这样也好,你想,在地面上就更有力量把这条银环蛇扯断了。你不再需要朝相反方向用力,只要站立在原地,用雕爪攫住草根和泥土,咬紧嘴壳用力朝后一蹬,立刻可以分解了这条死蛇。
可是,白唇雕却仍然像在空中那样,你只要一用力就似乎站不稳似的朝你倾斜过来。你不大相信它连站稳的力气也没有了。瞧它那神态,朝你调皮地眨巴着眼睛,金褐色的瞳人含情脉脉。这里头有鬼,当然是你渴望而又喜欢的鬼把戏。你又将死蛇扯拉了好几次,你的嘴壳和白唇雕的嘴壳一次又一次碰撞着,你的翅膀也和它的翅膀一次又一次摩擦缠绵。好极了,你希望这是一条永远也扯不断的蛇。你希望这条蛇变成一根永远也扯不断的红丝线,红丝线的一头拴着你的心,另一头拴着它的心。噼——蛇皮、蛇肉和蛇骨终于经不起长时间的拧、拉、绞、扭,在你最不愿它断的时候拦腰断成了两截,一截在你的嘴里,一截在它的嘴里。身体之间美妙的碰撞和接触被迫中止了。你怔怔地望着它,它也怔怔地望着你,彼此都觉得有点尴尬。你很快就将半条蛇吞进肚去,它也蠕动着喉管,把半条蛇咽进去了。老蛇已经扯断,食物已经分享,你似乎已没有理由再逗留在它身旁了。你极不情愿地拍拍翅膀,飞上天空,准备离去。就在这时,你听见它朝你发出一声长啸。这啸叫声非常特别,音调委婉绵长,似有一丝哀怨,又有几多依恋;好像是在呼唤和挽留,又好像是在坦露炽热的情怀。你满怀信心地重新降落到草坪上。白唇雕脸上带着雌雕特有的羞赧,朝你迎来……哦,阳光是那么温暖,草坪上姹紫嫣红的野花开得那么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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