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恶魔般的复熟羞耻 强制漏出指令指令 迷惑恶戏女郎队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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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昱的短篇作品
注:写于一九九九年。次年发表于《作家天地》杂志。
他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独自喝酒。
夜幕早已降临城市。低哑的爵士乐不动声色的吞噬了门外的雨声,湿冷的潮气却穿透墙壁逼迫进来,在钉满横木条的墙壁上留下细密的水珠,然后与室内燠热的体味和嘈杂的热度混合成一种粘稠的流质。而整座酒吧也因其暧昧的包容具有了可感知的生命力,微弱的心跳与体温。就像一颗硕大的心脏缓慢而沉...
注:写于一九九九年。次年发表于《作家天地》杂志。
他坐在酒吧的角落里独自喝酒。
夜幕早已降临城市。低哑的爵士乐不动声色的吞噬了门外的雨声,湿冷的潮气却穿透墙壁逼迫进来,在钉满横木条的墙壁上留下细密的水珠,然后与室内燠热的体味和嘈杂的热度混合成一种粘稠的流质。而整座酒吧也因其暧昧的包容具有了可感知的生命力,微弱的心跳与体温。就像一颗硕大的心脏缓慢而沉抑的振颤着城市的脉搏。
有人在叫骂,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唱歌。
那个女孩离开吧台走向他时,他正在喝第四瓶Heiniken。很安静的,一口,一口。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女孩立在小方桌对面问。有些沙哑的嗓音。
他未置可否。只是平静的打量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只按着桌沿的手。手掌纤小,手指却颀长。涂成黑紫色的指甲,过分白皙的皮肤,酒渍斑驳的木桌,如此的配色与构图让画面诡异起来,有隐隐撩人的骚动。
女孩也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径自拉开凳子坐下。手里的长岛冰茶嗵的一声立在他面前。紧接着想起什么,微促眉心,自顾在棕黄色Moschino皮包里一阵翻寻。
取出的是一盒120s的绿Fun。用指尖推出内匣:“吸烟?”
一支细长的烟卷指向他。他摇头。烟便回去女孩的唇间。
女孩又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黑色金属打火机,动作娴熟的一甩手。暗红色的火苗蹿起,轻亵的舔炙着烟头发出轻微的呲啦声。女孩深深的吸了一口。投入的神情不自觉闪过一丝贪婪的妩媚。
在点烟的时间里,他打量了女孩。女孩长的很美,碎发脚的齐肩长发,黑色亚麻背心,黑色暗花及膝裙,仿似刚从Fashion Show里下场的时装女郎。然而一切都无法掩饰她早凋的年龄,太多的不和谐,冷艳的盛开里分明有摧折的痕迹。人为的成长畸形造就另一种残忍的妖娆。
女孩又是同样潇洒的甩手关上打火机,捏在手里把玩。另一只拿烟的手支颐,然后抬眼看他。饶有兴趣的审视了一会,故作老练的朝他吐出一口烟:“我坐到这里,你好像一点都不奇怪?”
他仍是静静的不置可否。看着对面一桌一个满面酒气痞气的板寸青年边用鼻孔吸烟边朝不知是他还是女孩的背影比划了一个“Fuck”的手势,他回以淡淡一笑。
女孩耸了耸肩:“对你挺感兴趣。刚才一直在旁边吧台看你来着。”
他淡然的笑了。他对整场事件的了解与掌握远远超出女孩的想象。只是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至少不是在现在。
“你没发现自己很有趣吗?”女孩问。他摇头。
“这里除了你决没有第二个人穿没有褶皱的西服打整整齐齐的领带衬衣领口袖口都规规矩矩长出两厘米独自喝最没劲的酒并且不出声。”
“所以这里的所有人看你会像怪物一样。怎么说呢?”女孩侧头想了一想。
“就像动物园的猴山里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在一本正经的想心事。非常招惹目光。”
很有创意的比喻。没有受伤的想象力。他笑。
“没有见过你。是第一次来吗?”
他看着她喝了一口酒。动作优雅。
“我想一定是。”女孩自己回答。似乎觉得挺无趣。皱了皱鼻翼。她的鼻子削挺、秀气,有酒意泛起的潮红。很好看。
女孩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死,突然很快的探身逼近的看了一眼。身子有些醉意的轻微摇晃。
“领带都是Armani的耶!”女孩一吐舌头。英语发音异常糟糕。
“你是商人吗?”
他点头。仍是沉默。
他的沉默显然严重影响了女孩的情绪,并且终于开始按捺不住。她有些恼羞的瞪着他,忽然抓起面前的长岛冰茶一饮而尽。
“别喝那么多酒。”他淡淡的说。他清楚的知道这是女孩进酒吧后的第四杯。
“原来你会说话呀!”女孩放下酒杯,瞪大眼睛盯他。
“无法被命运满足的生命如果无法安静,就只有死亡。”他平静的说。
女孩怔怔的看着他。他本就没指望女孩听得懂自己的话。
“听不懂。”女孩放弃了思考。有些不耐烦的左右张望,寻到了酒保,扬着Menu又要了五杯Tequila Bomb。
“别再喝了。”他又说了一遍。
“不要你管!”女孩沙哑着嗓子爆发般的朝他大声嚷。显然已不胜酒力。
“知道吗?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你不属于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有些人是怎样生活的你不会知道,你根本就不可能理解。”沉默了半晌,女孩喃喃的说。摸索着又点了一支烟。
他看见洁白的烟杆在女孩涂成黑紫色的唇间颤动。妖艳的红光一明一黯。
他不是不吸烟。他是只在一个特殊的时刻才吸烟。
从那个男人,那个母亲生命中出现的最后一个不该出现的男人手中接过他此生第一支烟时,他才十二岁。他从十二岁开始吸烟。从十二岁开始只在一个特殊的时刻才吸烟。
酒保在桌面上一字排开五个玻璃杯。
“Bomb!”女孩低低的喊。酒杯在砸向桌面的时候被他一把夺了下来。
“结账。”他抓住女孩的手腕叫住正要离开的酒保。
雨下的很大。迅急的夜风挟裹着冰冷的雨丝刺骨的扑面。
软软的瘫在他怀里的女孩打了一个喷嚏。
他脱下风衣把她结结实实的包裹起来,然后紧紧搂在怀里。
他嗅到怀里女孩身上“毒药”香水的撩人气味。
一切都是寂寞的缘故。
有些生命注定要被主流社会遗弃,沦为夜的牲畜。太多的腐物供养这座城市败德的根。白天的虚浮繁盛不过是蛆虫的嘉年华,当夜幕降临,寂寞就会像瘟疫般传染蔓延,肆意的夺走人的灵魂。
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因为他的寂寞比这座城市的罪恶还深。
早已弄不清母亲和多少个男人上过床。只清楚的记得最后一个男人出现的最后一次。
“小家伙,来一支。”烟丢在他面前。那个叫做“李伯伯”的男人暧昧的用粗糙的大手抚摩他的头发,满不在乎的将烟灰弹在他摊开的作业本上。
十二岁的他抬起头,迎着那张居高临下的脸。还有那满脸不怀好意的促狭的笑。因孩子的恐惧和记忆的反复叠印而夸张的占据整幅画面的笑。
他从挡风玻璃的映射里看见自己的脸庞浮起淡淡的笑容。
身边的女孩咳嗽起来。声音嘶哑得瘆人。
女孩上了他的黑色奔驰后只说了一句话:“带我回去好不好。我好寂寞。”
然后女孩摇开车窗开始歇斯底里的呕吐。单薄的肩头抽动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剧烈和痛楚。就像风中瑟瑟的野花。他不得不按住她的肩膀,用手掌按摩她的背脊。隔着薄薄的衣衫女孩肌肤的烫热与颤栗沿着他的手心直抵心脏。那一刹那,他竟有了从未有过的警觉,自己对整件事情的掌握随时可能出现无法预测的力不从心。他因不知道这种松动会意味着什么而触到迷茫与慌乱。
他放开女孩的身体,发动车。
女孩陷在副驾驶座里,像被随意弃置的玩偶。渐渐的自己平息下去,似乎清醒了一些,却也不再有声息。车窗也没有再摇起。一路风雨肆意的飘洒在她发上、面上,粉底褪去,是苍白得竟无血色的脸庞。无神的目光呆呆的不知望向哪里。
他眼角的余光敏锐的发现女孩手里的烟早已被雨水打湿、浸渍。
从她一无希冀一无恐惧的目光,他忽的释然了自己的反常感觉。即使反常,也不过是感觉罢了。
任何人都无法预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在今夜这出戏里,她是无知中被他选定的角色。但他也非可以掌控全部剧情的人。冥冥中自有拨弄他们的手。正如半年前,当他在本该出差的时间里推开家门时,绝没有想到会看见那样的景象。甚至在那个男人惊慌失措的提着裤子赤脚冲过他身边时,他仍在沉浸于深远的迷茫。恍然不知自己的手足冰凉。
他惊讶于自己高学历、家境良好,在所有熟悉的环境里始终表现得优雅文静的妻子竟会在偷情的陌生与危险里获得让人咋舌的快感。那个戴金丝眼镜的女人如母狗般狂野的咴咴哀鸣,像体内藏了部发电机似的臀蹦乳跳,在那个男人身上纵横驰骋。
在妻子失踪后,他才终于开始了解整件事情。命中注定他要在那一刻站在那道门前,虽然所有当事者都决不希望。而那门后所藏的一切早在一个久远的时刻就已成型,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并且复杂得像一个多重机关的陷阱。妻子的背叛不过是铺在最上面用以虚饰的薄薄一层草叶。
草叶之下,他看清了所有阶级的宿命本质,看清了母亲懦弱的岂怜,看清了自己十二岁时接下那一支烟的真正原因及埋下的伏笔,看清了自己存在的另一面,看清了那一面不能逃避的真实与自己生命的真正意义。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人们无法预知其险恶的逻辑亦无从逃避与抗拒。
命运已经毁掉了这个女孩的声音。
命运也终将彻底损毁她无辜的美丽容颜。
还在盛开的花朵无法了解自己寂寞苦痛的真正原因——深埋地下的根茎早已淤塞残败。
但他依然迟疑。
车慢慢滑进黑暗的停车场。雨声远了。
“你真的要跟我上去吗?”他问。
女孩没有回答。黑暗中她没有光彩的眼睛隐隐约约的看着他。然后女孩软绵绵的靠到他怀里,手伸进他的臂弯。他的肋下能感觉到女孩如乳鸽般纤小柔软的胸部。
“很累。”女孩小声说。
他发觉她没有戴文胸。
他有些怀疑她是否连内裤都没有穿。他想着。拥着女孩打开车门。
女孩骑坐在他的身上,头发披散下来。
没有动作。
他无甚表情的回望。压抑着心底无法绾解的隐隐痛楚。
女孩走出浴室面向他松开浴巾的时候,他看见了女孩更显单薄的躯体上烟烫的疤印,胸部青紫未消的淤痕。他故作随手的关上灯。他在黑暗里想象着那些面目模糊的男人,禽兽般淫亵的目光和吞咽口水的猥琐声音。没有人会心痛,只有被残忍挑起的性欲。
“他们都不要我。他们想来的时候就来,想走的时候就走。呜……没有人爱我,连你的李伯伯都不要我了……”
母亲紧紧的抱着他,混合着胃酸的刺鼻酒气呵在他小小的脸上。
那些“叔叔伯伯”长久不见的时候,母亲就会没节制的喝酒。喝醉了就打他,打累了就抱着他开始哭泣。
泪水滴在他的肩头上。就在那样的时候,他从蹲着的母亲敞开的领口里看见了母亲苍白松弛的乳房,以及那上面刺目的淤痕。
和女孩身上一样的淤痕。他想象着女孩在疯狂撞击含糊的谩骂里发出的痛苦欢叫。
痛楚开始蔓延,无边无际。嗜血的伤口在黑暗里贪婪的呼吸。
“你在想什么?”女孩轻声问。
“为什么没有人要我们……呜,为什么……”母亲哭得开始无力下去。
他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孩子的脸庞上静得异样。
他伸出双臂,扶着女孩躺到自己的身下。
“对不起,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打你……妈妈难过,你知道妈妈就你一个亲人了。孩子,到妈妈怀里来,回来……”母亲虚弱的干呕着,向他伸着双手,满目的哀求与无助。他一步步的后退。
他向女孩俯下身去。他隐约感觉到女孩身上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味,在他的逼近里。有一点甜,又有一点酸……有点像腐烂的苹果。
女孩环拥住他的身体。
他开始和女孩做爱。轻柔的。淡淡的痛惜。
他轻抚女孩的颈。仿佛生怕将她碰碎。他吻她的眉眼,她的睫毛便静如敛翼垂死的蝴蝶。他吻她的乳,她便细软如婴。女孩在他身下渐渐洁净细腻如青瓷碎玉……
在他进入女孩的时候,忽然有影像从黑暗深处显现出来。是母亲哀求的脸。还有“李伯伯”促狭的脸,妻子和其他一些似曾相识的女人的脸。在所有飘浮的脸庞后面,隐隐约约有另一扇紧闭的门在等待他推开……都是幻觉。他想。没在意,转念也就散了。他开始缓缓的推动。聆听着女孩低低的呼吸与呻吟。远处有隐约的的潮起潮落。然后,慢慢的平息下去。那么宿命平和的忧伤,终于宁静得一如死亡。
女孩猫一般绵软的蜷缩在他身侧。他的胳膊可以感触到她柔弱的心跳。
沉默了许久。他听见女孩的声音。
“你猜得出我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跟你说实话,我是一个夜总会坐台的小姐。”
他没有说话。抚摩女孩的长发。
“对不起。刚才在酒吧我不该对你大喊大叫。只是从来就没有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叫我少喝一点酒。那些男人,都希望我越快喝醉越好。”
“给你讲我的故事吧。”他感觉到女孩的身体向后缩了一些。
“如果有命运这样东西,我恨它。可能你根本无法想象它对我、对我的亲人所做的。我爸在我六岁时就死了。他是司机,跑长途送货的,喝了酒,连人带车开进了苏州河里。丢下我妈妈、我,和我刚出生的弟弟。那时妈妈拼命工作,日子虽然艰难,也还能过。谁知道,在我初三的时候,我妈妈又得了癌症。拖了大半年,很惨,最后还是死了。留下当时想起来是天文数字的债务。为了还债,我辍学了。
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孩,所以很难找到工作。后来被人哄着骗着,迷迷糊糊的就到舞厅做了小姐。那个老板,对谁都笑眯眯的胖子,第一天晚上就把我强奸了。流了很多血。很疼。死都忘不了。
但坐台挣钱确实很快、很多。也简单,不要脸就行。小姐们没有明天的,为了发泄,为了平衡,都拼命花钱,挣了就花。可是我不能。我要还债,还要供弟弟继续念书。整整两年,我没给自己买过一样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整个冬天只有一件过冬的厚衣服。
我年纪小,瘦,发育不良的样子。又不会跳舞,唱歌也难听。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有很多客人都喜欢点我。老板发财了,很高兴。我能挣很多钱,也就高兴了。就这样,去年年底终于还清了债。”
女孩的声音低下去。
他坐起身拧开床头的壁灯,看见女孩睁着眼睛,无声的哭着。
他替她擦眼泪。她却拿开他的手,也坐起来,吸了吸鼻子,一下便又笑了:“没事。说故事呢,难过是装的。我现在还清债了,可以给自己买化妆品、买好衣服了,还可以到处去玩,很快乐了。”
他看着女孩的眼睛。沧桑结成的世故的痂已经被泪水洗去,只剩下清澈的单纯与无知。天真的小女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是一个畸形的废物,生长的方向已不能有任何意义。不会再有阳光出现。命运早已剥夺了她快乐的权力。继续下去,只会忍受希望的煎熬,在等待与破灭的过程中堕落,或者失去更多。永不可得安宁。他想。
“我现在很难看吧?单眼皮,一定变成熊猫妹妹了。”女孩不好意思的笑着,穿好衣服,下床,从包里取出香烟。却寻不到打火机。
“怪事!”女孩纳闷,“是不是丢在酒吧里了?”
“我不吸烟。也没有火机或火柴。”他说,“不过你可以用厨房的煤气灶。”淡淡的笑。
“麻烦。”女孩失望的嘟哝。低头不甘心的继续翻找。
坐在床沿上的他,手悄无声息的滑入枕头下。
“今天给自己放假的。无聊得发疯便撞上你了。我知道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是有钱的男人我也见多了,呵。最初也就是觉得你好奇怪的,在你面前我就像个粗俗唠叨的傻瓜。现在才相信你确实和他们不一样。当然你现在可能也后悔了,嫌我脏。只好对不起了,吸完这支烟立刻就走。”
背对他的女孩吁了口气,扔下包向厨房走去。他也站起尾随。放到腰后的手里垂下一角黑丝巾。
“但不管怎么说我要谢谢你。真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
他停住了脚步。
“你让我知道原来和男人做那事也是可以那样快乐幸福的。”女孩的手搭上厨房的门框,又站住,“不止这些。说不清楚。可能说了你也没法了解,而且也意识不到你所给我的。没有关系。因为今天晚上,我真的很开心。真的。总之别担心我纠缠上你。只是,有一句话我很想对你说,这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吧,就只说一次,不管你相不相信——”
他闭起眼睛。听见女孩顿了一顿,然后用很小很认真的声音,一字一字的说:
“我爱你。”
“你爱我吗?你爱我吗?”母亲近乎乞怜的追问。妆底被泪水融化成衰老。冰锥遇热即溶。他嗅到腐烂的气息。淡淡的,有一点酸,又有一点甜。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生命注定要被一股力量推向悲惨、羞耻、猥琐和破败。不会被珍惜,不会被感激。不会有希望。活着就会被摧残,未死就会被遗忘。
“可她还是个孩子。她还只是个孩子。”他站在女孩身后怔怔的想。忽然便又惊觉于自己的茫然。他终于意识到整件事情真的超出了他预期的承担。这一次,不同以往。有他所不了解的东西若隐若现的,在让他失去某种能力。
“我的寂寞比这座城市的罪恶还深。我的平静超过死亡。”他对自己说。
可是这一次,他的平静在不自觉中反复失去。他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他感到一丝恐惧和虚弱。
“无法被命运满足的生命如果无法安静,就只有死亡。”在酒吧里他对女孩说。
不能再迟疑。这一切都是无法逃避的宿命。是他的,也是女孩的。他想。他举起双臂。
女孩凑在煤气的火焰上点燃了香烟,正在站起来。而他手里的黑丝巾绵软的缠住了女孩的脖子。女孩手里的烟烫到了他的手指,掉落他脚下。
12岁的他慢慢伸出手去,拾起面前的烟卷。
“要火吗?”那个叫“李伯伯”的男人恶戏的兴趣愈发高涨。将打火机伸到他的鼻子下面。
他抬起小小的脸,很安静的看那男人,摇头。
男人乐得吱吱直笑。笑得前仰后合。很惬意的玩赏男孩眼里的恐惧。
男人没有看见深藏在恐惧之后的东西。
在命运的掌心里男人已渺小如将被捏死的蚂蚁。
“知道吗?我的弟弟成绩很好的,我一定要供他上大学。”在黑丝巾套下的刹那他听见女孩兀自快乐的开口。他有些悲伤的想起那些被母亲寄以希望的男人,那些终归会离开的男人。“离开吧,像空气一样。”他将嘴唇贴在女孩的耳朵上小声说。
女孩没有听到他的话,张大口,喉管里却只挤出微弱嘶哑的气音。他小心的用力,女孩本能的死命挣扎。两人在煤气灶的火苗闪映里无声的纠缠。黎明前最后的舞姿。他看到女孩颊上细密的汗珠。为了阻止女孩剧烈扭动的身体,他猛然将全身的重量压下去,女孩被摁倒在火苗蹿动的灶台上。火焰被压灭,刺鼻的黑烟裹着焦臭的糊味自女孩的胸下升腾而起。浓烟熏出了他的眼泪。
我爱你。他在心里对伸着双臂满目乞求的母亲说。
而那一个拥抱的空自此就再未被填满过。
半年前他杀死了自己不贞的妻子。并运用自己的智商逃避了法律的制裁。警察找不到尸体,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最后只好以失踪案做结挂起。
一夜之间,他回到了十二岁那年。他恍然明白这世上一切都需要代价,虽然交易的任何一刻都未必能被角色了解。如果生活的代价只能是堕落,那么救赎的代价就必然是死亡。同时他也终于证实了自己在某方面的天才,证实了自己生命中从十二岁就已注定开始的一桩交易。
那以后至今,他断断续续的杀了六个女人。这个女孩是第七个。
他理解她们。理解她们的苦痛,她们的寂寞,她们的欲望,她们的不满足。而他,为她们所做的远远超过爱的施舍。
白天,他是冷漠的时代精英。凭自己的才能挑战社会。
夜晚,他便化身悲悯、平静的医师,以自己的负罪为代价帮病人做命运的交易。帮她们获得解脱。
“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了。”他对女孩说。等到再次出生,她就会像婴儿一样洁净,并且今世所受的一切苦难都将得到补偿。
黑暗里,他的眼泪滴落在女孩的鬓角上。流淌过女孩睁大的、已经凝固凸起的、充满不相信的眼睛,滑落。女孩的身躯正在他怀里变得冰冷,僵硬,洁白。
他轻吻女孩的颈项。然后将她小心的放平在地上。女孩的长发披散给他已腐烂溶化开来的错觉。
他疲惫的走回卧室。在壁灯的光晕里坐下,双手合掌,掩面。等待自己平息下来。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种种异常。一切都是因为——是的,他真的对她动情了。这个对他说“我爱你”的女孩。他爱上她了。
确实如他最初所预感的,整件事情脱离了他的控制。直到现在,他仍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可以预知的剧情,已经都结束了。接下来就只是等待。等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再处理女孩的尸体。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无亲无故的坐台小姐去了哪里,所以这一次应该比过往更顺利。
然而奇怪的幻觉还在。那扇紧闭的门再次若隐若现在面前,未曾被开启。他甚至发觉自己的喘息竟久久难以平息。甚至室内的空气都有异样,让他感到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
很累。他放弃了思考。想起自己应该吸支烟了。
他只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才吸烟。从十二岁开始。
或许吸支烟会好些。他这样想着,拉开床头柜最下一格抽屉,取出一支烟,又从风衣的内袋里摸出女孩失踪的打火机。
弯腰的时候他在自己身上隐约嗅到一丝熟悉的奇特气味。有一些酸,又有一些甜……
他将烟放到唇间。有些茫然。然后,他拨动了打火机。
在汹涌的炙热扑面而来的瞬间,他蓦然省起自己忘了关掉在女孩身下熄灭的煤气。一切都结束了。他想。黑暗里那扇紧闭的门在他面前静静开启。他笑。他的笑容落满烟灰。
紧闭的卧室门里传出李伯伯和母亲的嬉笑和喘息。
十二岁的他默默的收拾好书包,起身到厨房,点燃煤气,在灶台上点着了手里的烟。然后,用水壶里的冷水浇熄了灶台的火苗。
离开前他关上了卧室外所有的门窗。
背着小书包走出楼梯口的时候,他被自己生命中吸入的第一口烟呛出了眼泪。
没有人怀疑这不是一场意外事故,因为没有人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会是杀人犯。
冷漠的宽恕成为永远的伤害。
而死亡,也终于在某一天开始被怀念。
注:这是我第一个短篇小说。写于一九九五年的广州。那年,我十八岁。
小白的尸体是我发现的。昨天晚上直到熄灯都没见他的影子。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豢养的那盆玫瑰,那只命中注定开不出红色玫瑰的花苞突然绽放了,然而竟是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淋洒得黑暗的视野里斑斑点点都是血红的痕迹。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如血的湿意。我冲出门去,在皎洁的月光下仔细确...
注:这是我第一个短篇小说。写于一九九五年的广州。那年,我十八岁。
小白的尸体是我发现的。昨天晚上直到熄灯都没见他的影子。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豢养的那盆玫瑰,那只命中注定开不出红色玫瑰的花苞突然绽放了,然而竟是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淋洒得黑暗的视野里斑斑点点都是血红的痕迹。我猛然惊醒,一身冷汗如血的湿意。我冲出门去,在皎洁的月光下仔细确认了那盆玫瑰的安然无恙后顺道去上厕所。到洗澡间洗手的时候我发现了小白的尸体。
白色的瓷砖地上,小白穿着他最喜欢的佐丹奴牛仔裤和白衬衫那样安静的躺在那里,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的表情。若不是满地刺目的猩红和他搭在胸前的手腕上仍在泛着血沫的伤口,我真的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不,这不会是真的。我仍然怀疑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梦魇的延续。我轻声唤他:小白小白,酒又灌多了吧,别在这里睡会着凉的。他不出声,我急了,别闹了,你他妈的给我清醒一下好不好!我蹲下身对他喊叫,扯他的衣襟掴他的脸,他的黑框眼镜掉在地上,血又从伤口涌出来……半年前的某个晚上,他就是这样把我按在地上,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对我蹦着吼着,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我不再挥舞手中的刀,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他的手臂被我无意中划破,一滴一滴的沁着血。而现在,那把刀就在他的手边,那个我就在他面前像跳针的唱片反复喊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动作,直到身嘶力竭,直到身后的人声嘈杂,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小白真的死了,永远永远的离开我了……
整个上午我呆呆的坐在教室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记不得他们是怎样死扯硬拽的把我从小白身边拖开,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回答警察的盘问,只是一直一直的想小白,想他露出小虎牙的孩子气的微笑,想他发怒时竖起的眉毛,他苍白的脸在我眼前渐渐模糊……有时真不明白在这个生命价值迷失的年代怎么还会有小白这样的人存在,竟能把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之类的无聊玩艺背得滚瓜烂熟。知道他最佩服的人是谁吗?居然是那个被砍成肉酱前还要扶正帽缨像要准备拍遗照的子路!他甚至还说什么:礼教不是吃人的。现在世风日下就是因为人们太不知礼。我讪笑,问他是那个地猪老财裤裆里钻出来的封建余逆,真该挂牌子坐喷气式批斗枪毙。他急急的说不是的、不是的,黄毛你弄错了,过去人们守礼是止于形式、悖离人心,僵化无情才会变成吃人的虚礼。发乎情,止乎礼才是对的,子路扶缨,孔子覆醢便是很感人的例子……可怜的小白,这年头什么道德什么感情就是垃圾泔水,他却偏要与大众对着干不怕脏了手甘于做垃圾桶的工作,所有人的小灾小难对他而言都是莫大的问题,所有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那么的充满希望,他的热情,他的执着,还有他的干净、他的耽美怎么都让我无法忘记半年前的那一幕:他站在我的面前,手臂流着血,声音嘶哑的对我说,说自杀是最懦弱的人最无耻的行径、最不负责任的逃避……
下午自修课,班主任走到我的桌边告诉我小白确实是自杀与他人无关,告诉我别太难过节哀顺变。小白的遗书找到了,装在写着由我亲启的白信封内,紧紧的捏在手里薄薄的感觉。班主任走上讲台,擦拭着厚厚的镜片开始带领大家追忆小白的生前。教室里很快便一片凄凄惨惨戚戚的气氛。小白真的是一个好同学,他乐于助人从来不要求回报……就是太孩子气,太爱钻牛角尖……真没想到他会如此轻生……一位女同学控制不住地站起来哽哽咽咽、声泪俱下。我静静的坐着,冷漠的、冷漠的看着周围那些啜泣的面孔,感觉就像在看戏,电视里、电影里每天都有的老套而煽情的镜头,对生活对早已失落的人的真性的拙劣而不负责任的模仿。还记得看那部经典爱情悲剧《大鼻子情圣》,当那个善良而坚忍、孤独而执着的灵魂终于痛苦的平息时,那时教室里的气氛便如现在一样,没有什么灵魂的共鸣,因为谁都明白那只是一个故事所以毫不犹豫的被感动。现在,这种记忆的复现让我几乎要发疯,因为,因为小白是活生生的生活在我们中间的人啊!就像张楚的歌里唱的:这些吃饱了饭无所事事随时可以出卖自己随时准备被感动的人们,他们从不明白眼泪的真正含义,对他们而言哭与笑都只是无聊的形式,他们做惯了观众却从未设身处地的去感受过别人。是的,他们很多人都得到过小白的帮助,他们感动于小白的不计回报,但又有谁真正的回报过?没有在意过得到的人又怎能感受到失去的悲伤?可怜的小白,如果他知道他短暂的一生只能是一个可怜而感人的故事,他的死除了换来几滴廉价的眼泪什么现实意义也没有,他该多么难过啊!我努力的告诉自己不要哭,努力的想让自己相信眼眶的燥热是天气的缘故,但小白的遗书依然在眼前变得模糊……薄薄的信纸上竟然只有那么简单的两句话:黄毛:我先走了,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代我照顾那盆玫瑰。还有豆豆,不要责怪她……
小白到死都还忘不了豆豆。豆豆并不是真的叫豆豆,这个外号的由来是因为她最喜欢吃M&M的巧克力豆。她是广东人,中山大学某位教授的独女。她的出现在校园里是颇轰动的事,名字在男厕所的校花排行榜上夺目数月,长得一副葬花的林妹妹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豆豆时对小白说的。当时是学校惯例的迎新生联欢会,看的要打哈欠的时候豆豆出现在台上,白衣白裙,长长直直的头发柔顺的披在肩上,娉娉婷婷的,双手握着麦克风,唱的是孟庭苇的《闪亮的日子》,纯得一塌糊涂。连一向自诩为快乐的王老伍的我也不禁意乱情迷了一下,清醒过来后便喊出了林妹妹的那番话。奇怪的是,身边的小白竟没有叫我注意礼数、收声的正常反应。我一侧头才发现,半昧不明的光线下他一脸痴痴傻傻的表情。我猛敲一下他的脑袋,恶戏般的大喊:小白,你是不是喜欢上这个甜妞了!话音刚落,周围立刻有几双恶狠狠的狼眼瞪过来,可怜的小白,张着嘴怔了半晌,才嗫嚅出一句:黄毛,别瞎说……那天晚上,他一直有些魂不守舍。而直到半夜,男生宿舍的厕所里还有人在哼着: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沧桑。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无意中撞见了一起在校园池塘边碎石路上散步的小白和豆豆。惊讶之余,也不得不叹服他们的合衬,真有种金童玉女的味道;甚至激起我一种看怀旧电影的感动——现在的大学里实在是很难再见到这样的一对。你别瞎猜,我真的没有送花写情书,只是一个很偶然很偶然的机会……看着小白涨红了脸口齿不清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忍俊不禁。没有像往常一样调侃他,因为我衷心的祝福他——其实,其实一开始我就预感到了什么,只是我真的不希望那是真的……
小白的洁癖同样表现在爱情上,充满激情但一丝不苟。雨天送伞,节日送花,随时供应M&M的巧克力豆——要知道,一袋玛氏巧克力豆相当于小白两顿饭的费用。他们的日常活动也是极为传统的,散步,看电影,花前月下小河旁,简直让我想起自己十四岁未谙世事时的初恋。然而就在我看的快要腻烦的时候,小白竟告诉我,这几个月来他和豆豆之间的最亲密接触只是拉拉手——天哪!哈里路亚!My god and my mother!过去我总确信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不是纯属虚构就是泌尿系统有毛病,可是现在我竟真看到了这种天使在人间的人物!我对小白说小白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不管你要坚持什么信念搞什么道德重整运动,时代真的不一样了!你太认真了只会自讨没趣!他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意思就是别再整天幻想那狗屁的天长地久两人肩并肩一起扑扇翅膀,四年一过还不知花落谁家后庭。趁现在两情相悦机会大好能做就做,否则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你后悔都来不及!他愣了一下,然后满面严肃的告诉我爱情不是游戏,它是两个人生命的互动,是灵魂在打交道,不能漫不经心的当作是玩玩而已。接着他开始兴致勃勃的向我灌输那些老掉牙、误人青春期的爱情故事,什么尾生抱柱、紫玉生烟,什么萧史弄玉凤求凰、司马相如家徒四壁却泡到了卓文君……他的冥顽不化让我彻底没脾气了,我没有再告诉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我的感觉:豆豆其实只是一个没脑子的花瓶,等你这种圣人给她的新奇感没了,她就会离开你……我恼羞成怒的打断他:小白,我可以教你自慰!
不顾一切的浪漫与激情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豆豆过生日,痴情的小白用半个月的时间废寝忘食的折了一千只纸鹤,用一个月每天只吃两顿饭的代价换来一堆玛氏巧克力豆,然后他找了一个寄包裹的小木箱,把巧克力和纸鹤放进去,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玫瑰花瓣。“甜蜜的种子在落英下沉睡。”小白腼腆的笑着,求我帮他把这份生日礼物送给豆豆。在女生宿舍的阳台上,豆豆从我手中接过木箱,打开,对小白的创意毫未在意的开始翻找。意识里埋藏的不祥预感渐渐清晰起来。我倚到栏杆上,点着手中的香烟,冷冷的看着纷纷扬扬的玫瑰花瓣,两只纸鹤翩翩的飘下楼去。楼下草坪上坐着的一对恋人诧异的向上看,我把手里的烟头砸了下去。“什么都没有呀?”我听见豆豆迷惑的声音。抬起头,正迎着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有巧克力。我告诉她。“早就吃腻了。就会送这个。”豆豆噘着嘴,毫不掩饰失望的随手把木箱扔到窗台上。我又点燃一支烟,看着她,直到她终于忍不住问我:还有什么事吗?“你至少该说一声‘谢谢’”。我说。回到宿舍坐立不安的小白迫不及待的迎上来一声声的问,怎么样怎么样?我看着他急切的眼神告诉他:她说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个老好人撒谎。
四天后小白惨然的告诉我:豆豆有别的男朋友了。哪个动物园的?我问,放下手里的《北回归线》才发现小白厚厚的眼镜片后目光的异样。你看到什么了?我点上一根烟凑近他的脸目光炯炯的逼问,小白被我的烟圈呛得连连咳嗽实在躲不过我鹰隼般锐利的视线才小声的、喃喃的说,他看见豆豆……豆豆和一个长头发的家伙……拥抱,接吻……就在他们校报社后面的小路上——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刚要吐的一口烟被我吞了下去——那个男生我知道,有人到学生会反映过,小大二,听说是家境很好的花花公子……豆豆,可能不知道……她可能会毁了自己的……我看见小白的眼睛被香烟熏出泪光来。我扔下手中的烟,转身抽出我放在床架旁的一根铁管拔腿向外走。了解我的小白立即像受惊的孩子般冲上来从背后紧紧的抱住我,口齿不清一迭声的说求你了、求你了黄毛,别冲动,别为我去做傻事,而且、而且这么做对豆豆是不公平的……“她对你公平吗!”我吼叫、挣扎,但最终还是无法战胜小白仰起的,含着泪水乞求的目光。我扔下铁管,在宿舍里如被关禁闭的狮子气势汹汹的走来走去,踢柜子摔打火机发泄贲张的血管里集聚起的兽性与愤怒的力量。后来,后来我犯了一个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带小白去喝酒了。那天晚上饮酒一向很有节制的小白第一次喝的烂醉,吐得我和他满身污秽。我像老保姆一样服侍他躺上床然后整夜的守着他,听他醉梦里叨叨不休的呓语。我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最多的两个字眼是“豆豆”和“为什么”……
这以后他变了。变得孤僻变得失魂落魄寡言少语。我不陪他喝酒他就一个人去喝,每每直到熄灯才回来,醉醺醺的倒头便睡。他的眼睛不再有光,那使他脱离恐惧和孤独、那使他对明天充满希望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光,那使我终于不再挣扎、终于放下手中的刀的光。是他在我生命最迷惘的时候唤醒了我、陪我度过难关,可我现在却帮不了他。看着他无神的眼睛和日渐憔悴的身体,真希望能给他灌肠洗脑,把他脑子里那些与现实极不协调的、不值一钱的、神圣却纯属无聊的玩艺统统掏出来,换上一堆奶酪色拉或浆糊。但小白的脑袋不是汉堡,所以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有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对他说:小白小白,好小白,振作起来、振作起来,挺过去……可是没想到,没想到他还是这样的去了……
我在无人的楼梯口用晚饭的时间痛快的嚎干了所有的泪水。走出教学楼,黄昏的风吹在脸上,眼睛火辣辣的痛。
我决定去看豆豆。仅仅为了小白。
走进豆豆的宿舍,看见她坐在床上还在微微的啜泣。她身边有一个男生在柔声劝慰她,一头长发一身名牌打扮得像一个偶像级的band仔。听见开门的声音,他们抬起头,红肿着眼睛的豆豆一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样子。我手插在裤袋里,懒懒的靠在门上,冷冷的看着他们。别哭了,我说。小白已经与主同在了,如果你曾经爱过他就别再让他难受了。让他安息吧。豆豆点点头,轻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自杀。我低下头猛吸一口烟。忽然间、忽然间一个突然袭来的念头让我猛地颤栗了一下,我想起小白遗书的最后一句话——“别责怪她”,我手里的烟掉在地上。我努力克制着体内的激动,我问豆豆: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她失声问,抬起娇小的脸庞,立即被我几乎渗血的眼神刺得向后缩去。她的护花使者闻一多般的挺身而起,比我高近一个头,凛然的忠告我不要乱来。我微笑,挥手一拳打碎了玻璃窗,抽回手时随手掰下一块玻璃,血淋淋的指向他。告诉我,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只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告诉我,我快要发疯了——我不再看那个脸色发白的太子党,继续问豆豆,近乎哀求的。
“昨天下午小白给我一张纸条,他说,他说他晚上在学校外的咖啡屋等我。他说我一定要去,有些事情要告诉我。很重要,关系到我的将来。他还说,多晚都行,只要我去,他等我到死。昨天晚上朋友过生日,所以我没去。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是当真的。他给我纸条时,脸上好平静的表情……”
迎着晚风,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与一对对的情侣擦身而过。耳边飘过各种声音,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说爱你爱你。昏黄的路灯下闪过一张张纯真的、茫然的,找不到生活方向的脸。我冷漠的向前走,想象着,想象着小白平静的脸庞,像尾生一样,像子路一样,整容赴死的贞定。
“我知道他对我很好,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爱他。真的,有时觉得他就像自己的保姆。他的认真让我不知所措,他为我付出的太多,多得让我害怕。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他要求的爱情太不现实了……”
我决定去喝酒。我喝得烂醉。醉醺醺的回到宿舍,我没有忘记给小白的花浇水。这盆花是我陪小白去买的。他挑了一盆还没有出苞的,他说,等玫瑰花开了就摘下来送给豆豆,鲜艳的,缀着露珠的。可是我们被卖花的老板耍了——或许也是命中注定的吧,小白辛苦等到的第一个花苞就是黄色的。黄玫瑰是送给分手的恋人的。要依我的脾气当时就把花盆摔了,可小白说花也有生命的,养就养着吧,说不定那一天也会开出一朵红玫瑰的。小白笑着说,露出两颗虎牙的孩子气的微笑,连这种就算夏雨雪、天地合都不会发生的事情,可怜的小白都会充满希望的幻想。结果养到现在也只有那孤零零的一朵花苞。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裹满水珠的花苞泫然欲泣。我坐到宿舍走廊的水泥栏杆上扯破嗓子的高唱: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直到一楼的宿舍管理员跑出来对我大喊大叫……
躺到床上酒精的作用让我昏昏沉沉但难以入睡。我想着小白,执着的小白,采薇的小白,像伯夷和叔齐那两个老芋头一样不食周黍死不悔改的小白。辗转反侧,恍惚间我忽然觉得可能一切其实小白都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放弃信念去弥合自我与现实之间的裂缝;他的爱情,其实只是他臆想的浪漫去对抗内心的孤独与不断逼近的失落吧。但就像饮鸩止渴,换一个受困,结果一样的没有出路。我忽然不再为小白的死而迷惑了——自杀,或许是小白唯一一件能依自己的意愿做成的事吧……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白带着眼镜、头上一个金黄色的光圈,扑扇着一双雪白的翅膀在白云那边对我傻傻的笑……我想起小白总是像圣彼得一般对我说的一句话:你忏悔吧,我总是很诚恳的告诉他:昨天晚上,我向圣母马利亚忏悔过了,在床上……看着他生气时竖起眉毛的样子,我恶戏的大笑……我无声的在梦里笑着,笑的满面泪花,对天使小白说,你忏悔吧……
醒来的时候宿舍里已空无一人。明媚的阳光洒进窗内。我慵懒的穿上还带着酒味的皱巴巴的衣服,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小白的玫瑰花苞浇水。然而,当我走出门时我惊呆了。我惊愕的看着那盆玫瑰,那支孤零零的花苞,它终于绽放了,那样鲜艳的、缀着露珠的,然而竟是红色的,红得就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淋洒得我渐渐模糊的视野里斑斑点点都是血红的痕迹……
我没有感觉的站在那里,泪水慢慢流下来。此时想什么都已是多余。就算这个奇迹并没有发生,就算这一切不过是梦境的延续,有这朵花就已足够了。对我,对小白,都已足够了……
我静静的站在那里,站在阳光下,闭紧湿润的眼睛,晒干身上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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